云景熙刚执上奏章的手一顿,瞥了眼手上的白练,轻一笑说:“昨晚不小心伤了,张大人不必在意。”
看出张琼面色阴沉眼底有疑,云景熙心知他今日必定心情不悦。却未主动去提,兀自看着张琼呈上来的那道奏折。
除却这个小插曲,今日朝会并无其他大事。
散了朝,梁婉茹在侧殿里看着云景熙从正门离去却不好跟上去,毕竟还有一殿的朝臣。
莫不是忘了自己还在这里?
她心里有些打鼓,并不是不能自己回宫去,只是她一个嫔妃,让旁人看见从前朝而来总难免麻烦。
便安安静静地回殿等着,待得朝臣们皆散了、正殿中安静无声了,才向外张望了一番,悄悄踏出侧殿的殿门。
和云景熙撞了个照面。
梁婉茹抬头一望,福下身去:“陛下大安。”
“免了。”云景熙一扶她,一壁往里走着一壁笑侃了一句,“干什么蹑手蹑脚的,跟做贼似的。”
“……”梁婉茹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见他脚下一顿也立即停了脚。云景熙看了看桌案上的菜肴又转头看了看她:“没动么?”
“……”梁婉茹默了一默,低应道,“用了一些……”
再没别的话。
云景熙倒是没多说什么,命宫人撤了膳,与她一并坐下。
梁婉茹素手执了茶盏又执了茶壶, 自顾自地倒了杯水抿着, 却全然没有给云景熙也倒一杯的意思。
云景熙瞥了她一眼, 笑着摇了摇头,也兀自倒了一杯,一边饮着一边道:“昨晚的事, 你不肯提朕就不多问。但你总得告诉朕,朕又做错什么了,惹得你这么不高兴?”
梁婉茹放下茶盏,沉默须臾,一哂间夹杂叹息:“没什么。不过是臣妾无福,担不起陛下厚爱。六宫佳丽这么多,比臣妾聪明的、漂亮的都多得是,陛下也不必对臣妾上心了。”
她只觉得, 云景熙去宠谁都好, 只是别来招惹她。
云景熙静静看着她, 四下也都寂静着。梁婉茹犹自毫无所谓地品着茶, 静等着意料之中的怒火。
安寂良久,云景熙才有一声轻笑, 说出的却是:“你便是杀人,也得让人死个明白。”
梁婉茹微愕, 抬起头望向他,却见他双眼中虽有无奈,看着她却仍是笑意满满。
当真能不怪罪么?
梁婉茹挑了挑眉:“陛下何出此言?”
“朕是说……”云景熙犹豫了一瞬,“你便是要朕的命,也得让朕死个明白。这么不明不白的生气,总得给朕个原因。”
并不是过分的要求,梁婉茹却无话可说。
或者说她其实还说不上是生他的气,但总不能告诉他,她是因为连日来一直做着同样的梦,类似的情况幼时也出现过。而这些梦都会一一应验,而今这梦里……
沉吟片刻,梁婉茹抿了抿唇,缓缓言道:“没什么原因,陛下就当是臣妾不知趣好了。”她语中带了些凛冽的讥意,这不是她要他“就当是”,而是彻头彻尾的实情。
云景熙低一笑:“好得很,但若朕就是不信呢?”
“……”梁婉茹静默少顷,复又轻言道,“那,臣妾给陛下个可信的理由?”
端得是商量的口吻。看着她的平静,云景熙忽地有些紧张,不知她要说出怎样的理由来。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沉下,才道:“你说。”
“因为陛下您不值得臣妾付托终身。”梁婉茹压制着心底不断滋生的怯意。她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这一句话比先前那许多故意激怒他的话加起来都大不敬。
眼前的人是九五之尊、是当今天子,而她……在说他不值得。
云景熙心下一沉,手指一叩间隔着白练触痛了伤口,强笑着问她:“为何?”
梁婉茹的轻笑中全是轻蔑,“为何?陛下以景瑞的性命要挟臣妾,如此做法,君子否?”
梁婉茹的笑意始终未减分毫。云景熙听得说不出话,虽则从前也知梁婉茹心中有怨,但这委实是梁婉茹头一次当着他的面如此直言不讳地表达出这样凛冽的恨意。
尽管莫名其妙翻脸的是她,到底还是他一手造成的。
沉默少顷,云景熙轻轻“哦”了一声,道:“所以前些日子……你转了性子……都是假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这应该是他既知的答案。但微微上扬的语调中似乎仍却有疑问,梁婉茹冷笑点头:“是,那会儿是臣妾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想借着陛下的宠爱一雪前耻罢了。张氏,臣妾恨得很。”顿了一顿,她又补了一句,“还有陛下您。”
继而又是长久的沉默,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凝滞。云景熙自是听得出她在找死。
“朕若是死了呢?”他凝视着她,带着几分思量再度问出这句话,又续了一句,“你会伤心么?”
“我……”梁婉茹惊住。惊异于云景熙如此的发问,亦有些惊异于自己心中一时对此竟没有答案。
“假若会的话……你现在可否不避着朕?”又是询问的口气,云景熙说着也是无奈,哑一笑道,“朕当真只是……想对你好罢了。你不愿意的事情,我绝对不会逼你……”
梁婉茹一时神色难辨。
近来她有些很奇怪的感觉,比如,她性子好的时候,云景熙会比她性子更好;现在更是,她反应反常,云景熙比她更反常。
哪个云景熙好端端地会问嫔妃如若自己死了怎么办?他明明即位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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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辉晟殿里的交谈说不上不欢而散也实在谈不上愉快,梁婉茹闷闷地回到自己宫中,过了半个时辰缘儿才回来,屏退了旁人便有些焦急道:“娘娘这是又怎么了?陛下方才跟奴婢说了……说娘娘您……”
她犹疑不定地望着梁婉茹,梁婉茹微凛笑道:“跟你说什么?”
缘儿咬了咬唇畔,低低道,“奴婢看陛下的样子……当真是忧心得很。”
梁婉茹不语,俄而一叹:“随意吧,你也别劝。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争宠的心思。”
回绝得干干脆脆,缘儿只好应了声“诺”,躬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