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晨省昏定似乎成了一种时间上的尺度。
如今皇后因身子还未恢复,免了晨省昏定,梁婉茹反倒过得有些乱。眼看已近子时却还是半点不困,很有耐心地陪雪团玩着。
也不知雪团近来哪学的这玩法,时不常地叼个玉珠之类的东西交给她——一看就是又拆了哪个宫女的首饰。交给她之后,便要她扔,然后它很是愉快地跑回去捡回来,她再扔、它再捡……
周而复始,往往能玩上一个时辰不嫌累。
那些珠子大多不大,最大的一颗也不过拇指大小,容易丢不说,只怕还容易被雪团吃下去。是以过了两三天,梁婉茹觉得让雪团天天这么去拆宫女的首饰不是个事,又怕它误食丧命,索性缝了个布的给它。
它玩起来就更开心了……
一来二去已玩了很久,雪团的呼吸声都有些粗了,还是没玩够的样子。梁婉茹把它举起来笑道:“乖,不玩了,睡觉吧。”
“……喵。”雪团的小粉鼻头搐了一搐,意思是不情愿。
“听话。”梁婉茹把它放回地上,自己则站起身,准备传宫人来服侍盥洗。
“喵……”雪团却扭过头,朝她轻叫了一声,回过头望了望门口,又轻叫一声。
“缘儿。”梁婉茹见状一唤,“去看看,是不是有人在外面。”
且雪团这反应,估计还不是熟人。
远远听到小荷应了,好一阵子没动静,过了一会儿入了殿来,除了缘儿,身边还有一人,正是云景熙身边的德全。
他朝梁婉茹弯了弯身子,笑得讨好,“怜妃娘娘大安,臣奉命来带娘娘去一个地方。”
奉命前来,自然就只能是奉云景熙的命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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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之期,太液池早已冰消雪融,清澈的池水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荡漾。今夜有月,皎皎的一轮悬在天空,洒下凄清冷辉,而波光粼粼的湖面就沐浴在这冷光中,落花纷飞、随水而逝,一切仿佛是个美丽的梦境。
梁婉茹裹在琉璃白的披风内,随着德全走到太液池边,远远的便已看到有叶轻舟泊在那里。这湖泊太过宽阔,一眼望去只觉水天一线,明月投射到湖面上,让人恍惚间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
天与水颠倒了位置,那小舟,也就好像漂浮在夜空中似的。
有颀长的身影从船舱内出来,朝着她缓缓直起背脊。男人的面庞本是让人不敢直视的英挺傲然,仿佛敛聚了山川百岳的威势,此刻却流露出少见的温柔。他立在舟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如同神灵独立星空,日月星辰都是他衣袍上的点缀。
梁婉茹控制不住地后退了一步。
以前只是知道云景熙长得好看,却从来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感受强烈。他竟是这般蛊惑人心……
“月下泊舟、久候佳人,卿卿让余等得好苦啊!”
含着三分笑意的声音将她从呆愣中惊醒,梁婉茹眨眨眼睛,发现云景熙右臂前伸、掌心朝上,是个邀请的姿势。
这做派、这场景,他是把自己想象成与意中人幽会的青年郎君了吗?
抿唇一笑,女子雪肤玉颜,仿佛海棠夜开,“若非姗姗来迟,怎能让君子体会到佳期的难得呢?”
纤手放入他掌中,被他反手握住,用力一拽便踏上了小舟。
船身摇晃,她一个不稳便朝前扑去,正好投入他的怀中。大掌扣住她腰肢,他在头顶轻笑,“虽然久候,但有这刻的旖旎温存,便是再多等几个时辰余也心甘情愿。”
还越演越上瘾了。
梁婉茹索性也环抱住他,大方地抬起头,“郎君今夜扮的是谁?夜会莺莺的张生,还是行侠仗义的黄衫客?”
他眯眼笑,“小娘子觉得呢?”
梁婉茹装作认真思考,“我觉得,都不是。您现在这样子,分明是觊觎妾身美色的登徒子!”
舟尾划船的宫人手一抖,搅出惊人的动静,水波层层叠叠推进,将里面映照的月色星辰也切割得破碎。
云景熙却朗声笑起来。抱着她的腰将她转了一圈,他刮刮她鼻子,一脸宠溺。
湖光月色里,他把自己当成了个寻常的男人,而她是他要幽会的佳人。
风吹乱她的鬓发,她的笑容在夜色中慢慢绽放。红唇轻启,她柔柔道:“素常。”
男人的眼睛猛地迸出亮光。
天子的字向来是个摆设,长辈称呼小辈都是叫名,而臣子又岂敢这么僭越,所以喊这个字的人十根手指都能数得过来。
他本来都把这东西抛诸脑后,可是适才当那把悦耳的嗓音这么唤他时,他却在瞬间体会了什么叫心驰神动。
那一刻,他才真正觉得自己成了那诗文中与情人相会的青年郎君。
暗黑的天幕,星星点点的亮光逐渐显现。一点点地坠在天边,连成一片璀璨。
能清晰地看见那道银河与两爬的分界,云景熙见梁婉茹凝视着那道银河看得专注,笑问她说:“看得这么认真,莫不是在找织女?”
“不是。”梁婉茹一笑道,“臣妾是在好奇,这些个星辰看上去明明都差不多,钦天监是如何从中看出凶吉的。”
不只有凶吉,还有人的命数。如若可以,她一定早早地就去学星象之事,非要把自己和苏家的命运看个明明白白,万不再过这般忐忑的日子。
“那个不准的。”云景熙无所谓到近乎藐视的态度让她一滞,黛眉浅蹙说:“古往今来,这也算是个大学问,陛下怎的觉得不准?”
“唔……学问确是学问。”云景熙仰望着星空有些乏意,打了个哈欠又道,“朕不是说天象之事不准,是说钦天监不准。”遂有一笑,看向她解释道,“净拣好听的说。”
梁婉茹倒没想到云景熙会说出这样的话。诚然,钦天监自是喜欢挑好听的说,多有奉承之意,往往禀得不痛不痒。
“原来陛下知道……”梁婉茹哑笑问他,“那还由着他们如此‘欺君’?”
“这就看怎么说了。那些吉相倒也不是假的,他们只是时常报喜不报忧罢了,有欺瞒无欺骗,朕心里有数便是。”他说着有一声淡笑,“再说……许多时候,钦天监还是有用得上的地方。”
是以那般较真地查办了未必是好事,故而帝王心中有数便是了,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更要紧的,是在有用之时能拿来用。
就拿这次的巫蛊之事来说,云景熙自是心中有数。在单独与朱氏谈过后,心中更是有了较量。所谓圣僧,也不过是破局的法子之一。
梁婉茹闻之默然,静了许久,才道:“那如是不再有用得上的地方了呢?”
“又是担心谁?”云景熙笑而轻问。
梁婉茹一滞未言,听得他如同自言自语般道:“如是现在正用着的……便是梁承林了?呵,莫说他忠心,便当真是有异心也还是个没及冠的孩子,朕没必要跟他计较。”
他说得轻松而坦诚,本应是能让梁婉茹放下心的话,梁婉茹却止不住地在想,但是在她反复的噩梦中,梁承林亦是个还没及冠的孩子,他还是杀了他。
“嗯……”轻轻地应了一声,梁婉茹没有再多追问。
小舟静静地泊在太液池中,梁婉茹和云景熙相拥坐在舟头。她的头靠在他肩上,
空中有飞花飘下,落在她乌黑的鬓发间,而他看着那一抹嫣红,轻声道:“婉茹,再唤我一次。”
夜色中,身材高大的男人闲闲而卧。本该是金马玉堂、衣冠胜雪的泼天富贵,他却如垂钓江中的闲云野鹤。
梁婉茹得承认,这一刻的他真的很动人。
慢慢靠过去,她盈盈双目比这池水还要清澈,声音更低了三分,“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