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侍御医一起退了出去,云景熙起身行至内殿,却并不靠近床榻,只是远远地看着梁婉茹沉睡的样子。
毓秀殿内静悄悄的,所有人都轻手轻脚,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动了内殿的两个人。
梁婉茹的长发散下,铺在雪白的瓷枕上,墨汁一般的颜色,更显得她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秀丽的眉头微蹙,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正看着梁婉茹怔怔出神,却察觉到身后有人缓步靠近。
云景熙没有回头,只轻描淡写道:“凌秋夫人可不可以告诉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凌秋看着云景熙的宽阔的背部,想起几个月前的事情。
那时候,梁婉茹专程遣缘儿去求见她,托她定期带避子汤的药材进宫。彼时自己惊得愣了好一阵子。
梁婉茹给她的解释是,既无心争宠,不想多生是非,也怕自己护不住孩子。她面上信了,心里却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
当时她并不清楚梁婉茹的想法,只是凭着自己多年看惯宫闱倾轧的经验判断,这件事会成为她致命的威胁。
她决定自作主张一回。
她请教了医师,把避子汤的药材中某两味换了,成了一般的滋补药品。梁婉茹因着之前的汤药效果,半点没有疑她,一切顺利。
凌秋自换药后便交待了缘儿时时留意梁婉茹的身子情况,缘儿断个喜脉自然不在话下。当缘儿告知她,察觉到梁婉茹有孕之后,终于认为她不能再这么自暴自弃下去了。
至于淑妃为何会知道梁婉茹曾用过避子汤,估摸是因着伺候的宫人有通药理了,在换药前曾认出了这是避子汤的药材。
如今的情形,避子汤一事已经把她逼入了死角,云景熙现在虽然还对她心存不舍,却并不知道这情绪能保持多久。若云景熙彻底失去耐心,旁人只需要再加一把力,她便再无翻身的机会。
云景熙对她的感情太不一般,这便决定了她要么权倾六宫,要么落败身死,没有第三个选择。
她帮她做了选择。
凌秋沉默一瞬,“娘娘的确曾服用过避子汤,但近几个月来已经停了药,进来服用的也不过是一般的滋补汤药。”
“那她那日为何要在咏思殿说那样的话?”云景熙轻声道。
“臣不知。”凌秋道,“但臣觉得,娘娘当时一定很难过。陛下知道,这宫里怀有后裔意味着什么,娘娘虽曾经做错了,但也已及时回头。”
顿了顿,她语气悲戚,“臣斗胆说一句,娘娘到底身份有碍,心中忧思甚多,擅用避子汤也不过是怕自己护不住这孩子。既是注定无缘,何必徒增伤悲。”
云景熙想起那一日,梁婉茹当着众人的面被揭穿擅用避子汤。她孤零零地坐在殿内,承受四周或咄咄逼人、或怜悯傲慢的眼神。
她当时,一定很羞愤吧。
“她知道自己有孕了吗?”
“应该不知道。”凌秋道,“臣也是昨日才隐约猜出来的。因害怕娘娘空欢喜一场,所以只告诉了小荷姑娘,让她小心伺候着。本打算今天找太医来确定一下,谁知,竟出了这档子事儿……”
云景熙无力地点点头,“多谢夫人告知。”
云景熙坐在梁婉茹的榻边,看着她的面庞,久久没有动一下。
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那张脸被他从下午看到现在,已经清晰地印入了脑海,一闭上眼睛就能画出来,连唇角微微上挑的弧度都一清二楚。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因为害怕吧。经过白天的事情,他总觉得现在的梁婉茹对他来说是那么的不可捉摸,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丢失。
他得记清楚她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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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婉茹觉得自己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醒来时有一瞬间分不清身处何处。
凌秋坐在榻边支着头打盹,被她的声音惊醒之后连忙凑过来,“娘娘,你觉得怎么样?”
梁婉茹眉头微蹙,“我觉得……浑身没有力气。我究竟怎么了?”
凌秋犹豫一瞬,“御医说,您动了胎气。”
“胎气?”梁婉茹愣愣地看着她,半晌才理解清楚这句话的隐藏含义,“我……有了身孕?”
凌秋颔首,“是。”
梁婉茹呆呆地看着她,“可,可我不是……不可能啊!”
凌秋忽然起身,敛衽长拜到底。她甚少对梁婉茹行这样的大礼,不免让她一惊,“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臣向娘娘请罪!”凌秋正色道,“是臣自作主张,将娘娘的避子汤换成了普通的滋补汤药。”
梁婉茹双眼大睁,“你换了药?”
“侍御医说,娘娘虽体质仍偏寒性,但只要悉心调理,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所以,我才会有孩子……”梁婉茹喃喃道,片刻后忽地反应过来凌秋在这件事中身处的关键位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凌秋抬头,眼中满是郑重与严肃,“臣恳请娘娘作长远考虑。”
梁婉茹道:“我不明白。”
“究竟是娘娘您不明白,还是不愿意明白?”凌秋道,“子嗣对后宫的女人有多重要,您不会不知道。您说您不打算争宠,守着自己的一块地方,过清静自在的生活。可您得想一想,就算您不争,陛下对您的上心在意依然会成为梗在众人心头的一根刺。”
梁婉茹知道她说的都对,这些事情她也不是没想过。然而对于清静生活的渴望击败了她,让她自欺欺人地把这些隐忧通通抛到脑后,一定要去做一次尝试。
她抿唇,“夫人既然看明白了这些,当初怎么不说?”
凌秋淡淡一笑,“因为臣知道,如果娘娘不去试一试,是不会死心的。”膝行而前,神情变得恳求,“如今你也试过了,该认清现实了吧?我们再小心也没用的。一朝失势,便是四面楚歌。只有陛下,他才是您在这宫里最有力的护身凭依。”
梁婉茹的右手攥紧了身下的褥子。
凌秋见她已经动摇,再接再厉,“就算您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孩子考虑啊!”
梁婉茹听到这句话,身子明显一颤。
右手抚上自己的肚子,她原本迷茫的眼神里慢慢有光彩溢出,仿佛被擦去了灰尘的瓷器一般,瞬间显现出璀璨光华。
孩子。
对,她有孩子了。
活了两世,她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
无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这终究是她的孩子。
即使是为了这个孩子,她也不能继续这么自暴自弃下去了。
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一个女人,最大的天职,便是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弯起唇角,她眼中隐有泪光,“你说得对。我应该尽我的能力,去给我的孩子最好的一切。”
凌秋听她这么说,终于松了一口气。外面适时传来了通报的声音,是云景熙的大驾到了。
凌秋忙站起来,“陛下昨天在这儿守了娘娘一整天,今儿一大早宫里来了急件,他才不得不离开的。娘娘一会儿可别再——”
梁婉茹点点头,“你放心吧。我既下了决心,就不会再乱来。该怎么做,我自有主张。”
说着,她闭上了眼睛,翻身面朝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