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静默,终见那十二旒一晃,云景熙的声音沉缓地传入了众人耳中:“速命御医前去医治。”
就这一句话而已。没说要亲自去看,可是特地为左相传了御医。旁人摸不清云景熙到底什么意思,只在这决断出口间,寻出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
长夜难眠,云景熙翻来覆去地琢磨近来的事。
宫中朝野,虽是各人都有所察觉,可表面上到底还是平静的。他这个皇帝心底却万分明白,情势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复杂。冯家到底有多少罪名已经不重要了,要紧的是禁军都尉府得赶紧摸清冯家的底,如此他才能知道,如若自己当真一举灭了这头号的大世家,究竟会有多大危险。
一声悠长的叹息。云景熙瞟了眼身边——梁婉茹恰逢信期,他也没有召幸宫嫔,床榻空着一半。在枕头上却卧着两个毛团,相互依偎着,已经睡得很香了。
伸手抚了一抚,两个毛团连眼睛都懒得睁,却还是很给面子地用头拱了拱他的手,好像在有意表示自己还是挺在意他的,只是实在困得没力气多搭理。
一声哑笑。
“唉……”一声长叹后旋是苦笑连连,手上一下下轻抚着两只再度睡得安稳的猫儿,暗自骂了一句,“云景熙,你活该……真是因果报应!”
就这么思绪无比清醒地捱了许久,好不容易睡着了,过了不过半个时辰,宫人便进来掌了灯,轻唤了一声:“陛下,该上朝了。”
睁开眼,倒也没怎么觉得困。起身盥洗、更衣,继而一如既往地从宫娥手中接了一碟雪团干过来。
“来,雪团。”衔笑微微垂下手,雪团抬眼望了望他,纵身一跃就叼走了那鱼干,抱着吃得开心。
“啊玄。”同样的动作到了啊玄面前,啊玄也抬眼望了望他,继而白了他一眼,大摇大摆地走了。
云景熙暗自切齿。
就奇了怪了,雪团是梁婉茹养着的,啊玄才是他养大的,却格外不肯给他面子。
每天早上和这两个小东西斗气的时候,都会在这短暂的时间中心情甚好、一扫阴霾。
一碟子鱼干喂完,云景熙逐渐敛去笑意,沉下一口气,准备去应付正事。
“陛下安。”出了殿门,即有宦官上前一揖,“冯夫人求见……丑时末刻便等在宫门外,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面色一黯,云景熙足下未停地继续行向步辇,略作思忖后回给那宦官一句:“若是来见她女儿的,便让她见;若是想来找朕给她女儿说情,就不必进宫了。”
“诺。”宦官不敢多言地一揖,照云景熙的吩咐传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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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一声清脆的耳光。
冯倩捂着脸颊惊甚于怒。从小到大,没挨过这样的打。这是头一次,还是出自亲生母亲之手。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冯夫人厉声怒喝。
“母亲……”冯倩犹是怔了一怔,泪盈于睫,终是拜了下去,“母亲恕罪……我——”
“翅膀硬了?敢背着我们动用家里的势力!”冯夫人怒极,连气息也不稳了,指着她质问道,“掳走怜夫人、妄图毁她清白?对你有什么好处!莫说她污了、就算她死了,陛下该不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就算她死了、就算那刺客没被活捉,你以为到时候陛下不会疑到冯家头上?!”
“陛下是皇帝!”冯倩低伏在地,强自维持着镇定缓缓说着自己的想法,“不管他多疼怜夫人,他总需要个皇子啊!如今怜夫人在,便是独宠六宫;可若她不在了,陛下总得有旁的嫔妃……到时候我——”
“她若不在了,陛下头一个容不下的就是你!”冯夫人看着面前的女儿简直气得切齿,“陛下已查冯家到了这个份上,你还不明白禁军都尉府有多大的势力?还敢惹上他们!”
“母亲……我——”冯倩神色有些恍惚,滞了良久,终是在母亲面前说出了自己心底真实的想法,从眼中到语中都是无尽的恐惧,“母亲,我只是……我不想这么早就守寡!”
陡然一愕。
冯夫人全然滞住,看了她许久,问她:“你心里……当真有陛下?”
冯倩被问得微懵,思索片刻倒是有了答案,如实道:“没有。”
只是对“守寡”有没由来的恐惧。
冯夫人冷睇她须臾,长沉下一口气,循循道:“母亲知道,但凡是女人,谁不想和夫家好好过日子。可你别忘了你姓冯,你父亲以你为傲,你已经位及中宫。活着是皇后,死后的谥号也必须是皇后。”
所以她必须是太后。
“我知道了。”冯倩的神色恢复如常,从容不迫中,那一缕哑笑难以寻到,“便请母亲好生照顾那几位孕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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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梁婉茹蓦地惊坐起来, 睁眼间, 眼前的一切景象倏然消失。
是场恶梦, 却又是这场恶梦……
惊出的冷汗让她浑身湿腻难受, 心中的惊恐却又让她无暇多理会这场恶梦。
已不是第一次做这场梦了。从五六日前开始, 每天都是这场梦,无比清晰地一次次重复着,让她夜夜难以安眠。
这样的情况已很久没再有过——梦魇,纠缠了她这么多年的事,她以为她早已摆脱了,却又这么袭来了。
这场梦很是奇怪,看上去是云景熙死时的情景。
每一个景象都很清楚,她能看到每一个细节……
太可怕了。
她清楚地看到云景熙纵马在山间疾驰, 有旁人随着, 云景熙却是在第一个的。在道路两旁有些巨石,巨石后藏着人, 手中各拿着绳子的一头。
在马匹到跟前的瞬间,那跟绳子被抻直了, 云景熙的马便陡然被绊倒,重重跌了过去。
马匹嘶鸣。
而几乎是在同时,在离石头很近的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支箭“嗖”地射了过去,不偏不倚地射断了那跟绳子,两旁的人便立刻将绳子收了起来,没有绊倒随侍在云景熙身边的任何人。
她隐约看到……那些人也是侍从、甚至是臣子装束,其中几个她曾见过,是正经随着云景熙一同去围猎的,却下了这样的毒手……
而事成之后,他们也在慌乱中混入了人群,与众人一起忙碌着,送云景熙回行宫,传御医……
太可怕了……
因着从前的种种梦境一度实现过,但后来又再没有实现过。此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种梦了……
这事太玄妙,她说不清楚。这梦让她自心底生出无尽的恐惧,一遍遍地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场梦、这些梦早已不准了……
可那恐惧就是半点也减缓不了,仍一遍遍在眼前重复着,似乎是在叫嚣着,云灵的九五之尊、她的夫君……命不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