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轿子旁边焦虑等待的小拂,看见这位从未有过功业上的一国之相总算出来时,是摇摇晃晃的,这才停住来回踱步的脚。
“老爷?”
匆忙向他奔来,也是在她刚扶上他的那一刻,他再也坚持不住,小丫头力不从心的扶住轰然倒下的伟岸身影,已经惊慌不已。
“老爷!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倒下的明相,却还是没办法回神,更没办法接受压到头上的一切。
这些年不是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不是不知君心莫测,不是不知女儿在外面究竟受了多少苦,心里究竟有多苦,可一句[忠君报国,矢志不渝],让他选择了忽略全部,只认为只有全心全力,老天定不会将他那点小小的心愿给泼灭。
……
“知道今天我为什么会选在天香楼最好的位置为你设宴?”
今天在天香楼上[女儿]临走之前,他突然问她。
[女儿]虽然有一刻间的茫然,毕竟是个聪明的孩子,起码神态间让他无可挑剔。
“知道!父亲心意,女儿铭记在心,绝不会再让父亲操心!”
……
他给了别人警示,自己何尝不是那个曾经被困在“囚音阁”里的女子一样的命运?
不是一死了之,便要永远被束之高阁。
上不得,下不了!
自己愚忠一生被束缚也就罢了,可女儿呢?她有什么错?不过是生为他的孩子,不过是在那个时辰来到这个世上罢了,怎么就不能容她了?
“老爷!您千万不能有事呀!”
耳边女孩子呜咽的哭叫着,恍惚间让他回到十几年前,那时的女儿还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孩子,病的不成人形,痛的“呜呜”呻吟,可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听过她哭喊的声音,那天他第一次意识到,也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女儿与别人家的孩子,有多大差别。
“她究竟怎么了?这么痛都不哭一声,这孩子,会不会是不会哭?”
当时的大夫是个年过花甲发虚发白的老翁,他还没想着要给自己的孩子去求医问道,老翁回他说。
“没有孩子是天生不会哭,她这样,应该是习惯了,孩子都是极具灵性的,若她意识到,哭也无法减轻她的痛苦,甚至没有人在她身边伸手,久而久之,她便不会选择哭了!”
一句“习惯”,让他再也不敢面对病痛中的女儿,甚至为了避免面对她看陌生人的眼神,他曾一度外调,不归家,当他偶然知道,或许有人可以医治被多少名医判了死刑的女儿时,他毫不犹豫私下发下消息,若能将医圣带来见他者,赏银千两。
当时他为官不过四品,加上清正廉洁,一年俸禄也不过其他官员的一个零头还不如,那是他为官多年积攒下的,以及大家闺秀的亡妻剩下的嫁妆,加在一起的家底,最后还是有人将消息传到医圣耳里,医圣是自己到他跟前的,没有人要他那点微薄的赏金,医圣也是在看过女儿后才决定要带她走的,他没有任何反对,只确定了她一定可以活着,他便真的放心了。
没有人知道,当他看到十二岁的苍白少女,站在他面前管他叫爹时,他是怎样的心情。
不在身边时他甚至已经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在外面,当她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虽然她十二岁的身骨远比正常十二岁的孩子娇小很多,甚至认不出她是十二岁的孩子,那种天生的血缘联系,还是让他颤抖的丢了手中的书,当他激动的想要上前抱她时,她一句“你是我爹吗?”,问的他哑口无言。
后来一直在她与他有限的相处时间里,其实他一直是小心翼翼的。
这么多年,他从未再娶,劳心劳力只为君上的那纸信约,他给她请最好的嬷嬷学习大家闺秀该有的礼仪,送她到最好的文学大家那里让她识诗书,懂琴艺,让她在外面忽略的全补回来,修身养性,总想将她培养成最无害,最可人的大家闺秀。
可他在外面放了那么多年的女儿,毕竟不是一般就在深闺里养着的女儿家,教她再多,囚困她越久,她要挣脱的心劲儿就越强,最后她完成他要求的全部目标后他不得不再次看她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几个月,甚至一年半载的,他这个父亲,她似乎是放在心里的,但是起不到任何约束作用,尤其再意识到他想言而无信一再誓言的时候,甚至根本不想再看得他。
他有时甚至想,自己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些是不是她都知道了?他这个父亲对于她来说就是个透明的,没有任何秘密,看透他了,所以他说什么她都能第一时间把握最准的时机。
他和自己的女儿玩心眼,从她回来玩到她出嫁,如今才发现,原来都是徒劳的,女儿的命运他改不了,自己的命运也改不了,或许年纪轻轻的女儿早就知道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是个有信仰的人,而她的信仰显然不是和他一条路上的,若说他最后所指望的就是上面的那位网开一面信守若言,女儿显然更相信自己,虽然他真的不知道,她究竟哪里来的自信,让她一个小姑娘敢冒这么大险?
或许,她压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个任性妄为,在外野惯了的孩子?
无论是哪一个,他都不觉得自己的女儿要为自己的忠义送上性命,他可以劳碌一辈子,可以为自己的志向鞠躬尽瘁,唯独不能奉上自己这唯一的女儿,这个,挚爱唯一留给他的骨血!
可是为何连他这么点卑微的心愿都不能容许呢?究竟是哪里错了?为何自己所追随的那个人,会因为那么荒唐的理由做出这种残酷的事?他怎么会相信,自己那连皇宫都不愿靠近的女儿,能够摧毁他一手建立起来的王朝?
哪里出错了?还是自己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易府的那个若不是自己女儿的话,自己的孩子究竟在哪里?他的欣儿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或者他们将自己的女儿带到哪里去了?
他的女儿,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老爷!老爷!快!快去请大夫,快去叫人呀!”
小拂慌乱的催促着,四人的小轿两个轿夫匆忙离开去叫人,而她怀里一日间苍老许多的老人,只是喃喃着不清的字眼,死死的望着漆黑的夜空,似乎就这样,永远也无法合上眼睛,又像是,他伸着的手,像要抓住某些东西,终究够不着的样子。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老爷!老爷……”
陷入这个漩涡泥沼,身边再多的呼喊也听不见了,小丫鬟小拂抱着地上无法起来的主子无力哭着,身边跟来的轿夫见此情形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办,偌大的宫门前,只有主仆四人无助的手忙脚乱。
那天晚上,很久很久,附近的人们甚至都听见女子无助的哭喊,可是宫门前的事谁也不敢管太多,所以轿夫敲了好多门都没人应,最终三人只得合力将人抬上轿子送到较远的医馆才算了结。
那之后的第二天便传出明相爷病危,生活不能自理的消息,皇宫派出一拨又一拨御医都无法治愈,回复的最好消息是慢慢调理,或许还有机会恢复。
明相这病来的又急又猛,甚至毫无预兆,有人说明相大人是积劳成疾,一朝发作便不可收拾,有人说是明相大人遇刺的,还有部分稍微知道点情况的说是受到刺激才成这样的……
无论哪一种说法,明相大人不能再为国为民了是事实,皇帝在亲自探明后,无法,只得将他的职务暂且分配手上其他闲散的官员处理,自那天起,明相府遣散部分家丁侍女,只留下几个仆妇老人,紧闭宰相府大门,谢绝见客,听说就连易家亲家公带着媳妇上门都被拦下了,拦门的老管家给出的理由很勉强,却很理所应当的样子。
“相爷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小姐已非相府的人,没理由让小姐跟前受罪,请亲家公亲家母见谅!”
……
相府从那开始,只有固定的几个仆役,还有给老相爷治病的老大夫出入,再也不负曾经的门庭若市,书香繁华。
事过不久,消息传至关外负责监视长安动静的东临尹手中,其他人在得知长安情况后本能的尽一切可能销毁到手的消息,堵绝在铁甲军传开,就连明英在无意中得知明相的消息也是隐忍泪奔,绝不出口。
这消息,便怎么也没传到最该知道的人耳中。
这天辛儿又在小院中晒太阳,这天又只剩她和无聊的只能睡大头觉的师侄东临尹在一块,东临尹左右在指尖翻转着小小的纸卷,犹豫再三,貌似无异的问辛儿。
“哎!你有没有想过回长安看看?”
辛儿很意外他会问这个。
“怎么突然问这个?还是长安发生了什么有关于我的事?”
他忙摇头。
“不是!我就是突然想到,你好像从来没有想家的时候?我这样的没有家也就算了,你好歹还有个父亲。”
她的回答很混球,可是深一想,又好像很理所应当。
“我的父亲呀!准确的说更像是这个国家百姓的父亲,对于他们,我这个女儿在他心目中永远是最轻的那一个,在没有到他的生命大限之前,我想他是不会舍得让自己倒下的,更没时间想我这个女儿究竟过的怎样,当他想到的时候,或许又是在我最不需要他的时候,对于这样的父亲,你说有事没事,我干嘛想他那么多?只要不是要命的事,基本上我和他两个世界,没啥关系!”
东临尹第一次学会无声叹息。
“是呀!”
他很同意她最后的骂个说法,只要不是要命的事,应该,不是要紧的吧?
这样疑虑着手上却已经将指尖的纸条握在掌中,瞬间成灰。
对于现在表面好像没什么问题的她而言,他也不例外的认为,还是不要再考验她的承受力的好,怎么着,也得一件一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