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英,起来。”
天子突然厉声几分,明英泪眼连连的抬头,却是望见他在向自己招手,那意思明显的是让她过去。
心中有些忐忑,可那个毕竟是自己的父亲,而且在她的印象中,还是个和善父亲,所以纵然最近对这个人有了另一层比较可怕的认识,对于他的关怀,还是忍不住靠近的。
明英起身,单手抹着泪到那个人身边,像是遗忘了身边的雍正轩和辛儿这些人一样,将手交给那个向她伸着手的人,与此同时他们几人也在担心着,明英会不会成为这个人手中对付他们的另一张牌,却只听见这人一如任何一个父亲会做的事一般,将明英牵到让出来的一半的椅子上,拿袖子给她擦着脸上还残留的泪。
“在铁甲军这几年大漠和边关来回的跑,父皇几次诏书让你回宫待嫁,你都舍不得那片天地,舍不得你的挚友挚爱,久而久之父皇也以为你的性子,应该磨练的如金刚铁石,怎么说也算是小女儿家长大了,纵有不舍,看着你与雍大将军配合着将玉门关一带治理的井井有条,倒是也欣慰非常,怎么今日这一见,还没和父皇好好说上一句话,便又是罪,又是求的哭了起来?父皇有那么昏庸,有当即要拿你的金兰妹妹问罪的道理吗?”
明英一手抹掉落到下巴上的泪珠,可怜兮兮的望着这个疼了自己十多年的父亲,认真非常的解释。
“父皇没有错,是明英不好,明英久未见父皇,又深知辛儿直来直往肆无忌惮的性子,生怕她的率直冒犯了父皇龙威,这才反应过度了,父皇是明察秋毫的英主,自是不会与一介小辈计较这番虚礼的。”
天子望着这个好像多年时光,只给了这个女儿更为慧黠的智慧与风华一般,并未在她脸上寻到沙漠天气女子皮肤的粗糙与暗沉,只是再次相见,这双眼睛中还是多了分与她当初离宫时,不一样的隐藏与惧色,这是与当初的小女儿闯了祸事,害怕父亲责骂的惧色不一样的,还是难免几分感慨的拍了拍她的手,别有深意道。
“你这个金兰妹妹胆大包天的性子,怎么就没传染给你一点?”
他倒是希望自己的女儿有她那份果敢,他倒是希望自己的子孙有那个女子那般胆色,可惜……可惜……他的子女虽并非个个如草包,也可惜她所珍视的金兰妹妹,也并非皇室血统,更不是皇室权贵所能驾驭。
明英微愣,辛儿易幼飏等人也不知这人到底是何用意了,可他好像并不希望他们能多想一般,随即便又转回了话题。
“放心!父皇无意与一个女娃这般较真,让父皇介意的是另有其事,当然,也是事关你这位义结金兰的谷主妹妹的。”
“父皇?”
明英心中发凉,辛儿等人也背脊发寒,果然,他还是准备了吗?并没打算因为任何人的表示,而有丝毫怜悯?
他看向自己那目光中的幽寒,也让辛儿清楚的意识到,什么是一个君主的决断。
看来,她是如何都跳不掉今天这一战了吧?这个人,自然也不会让她有机会逃的。
穆麟骁雍正轩屏息凝气,易幼飏贴着辛儿的手紧紧握着隐在袖子下的手指,所有人都听着上面的那个人轻松的说着那些可以让他们分崩离析的话,这恐怕,真的只有这个人才有的权利了,如果,他们真的不小心的话,定然会给他推入万劫不复。
天子的视线在剩下的那几个乖乖站着的人面上扫过,最后落定在与所见的画像上完全不一样的易幼飏脸上,他面上的平静,倒是让他有了几分意外,便多问了一句。
“你便是易家的独子?长安城都在传的第一才子?朕所封的神之将子,更是花谷谷主的丈夫?”
易幼飏眉头微动,倒是毫不怯场,松了辛儿的手指,上前一步拱手垂眉,恭敬应道。
“是!”
天子又言。
“刚才朕问你妻子的不跪之罪,明英这个作为谷主的结义姐姐都紧张的不行,你倒是十分镇定?”
易幼飏身子弯的更为恭敬来回话。
“禀陛下,草民一来相信陛下英明,二来,并未认为内人有和逾越之处,内人虽不与草民常提及花谷内务,可花谷谷规,早民起初也是略知一二,内人纵然生性率真了些,也非不懂明辨是非之人。”
天子连连点头,仿佛对他颇为赞赏。
“你倒是信任你的妻子,多年沙场历练,又经过几番生死与异域徘徊,如今的神子之将,果然已非昨日长安街头的纨绔公子可比了。”
他悠悠然说着,握着明英的手拍了拍,放回她另一只手上,收手笼袖间转而又道。
“看你如今这样知进知退,又对妻子信任有加怜香惜玉,也着实让人难以想象当初朕为你与明相的千金赐婚之时,大婚第二天你能做出出逃的事来,不过也好,福祸福祸,焉知是祸?你在塞外和西域受这番苦痛生死,应也是你命中的劫;可如今却有一个让你更为难办的事,在你们都没回来的时候,已经将你陷入其中。”
易幼飏猛然抬头,他已经想到这人要说什么了,可要如何避免他开口呢?他若先开口,是不是就直接向这人表明了,他们为了对付他,早已做了什么准备的?
还没待他做好决定,要不要先一步阻绝,高位上的那人已经伸手像他示意后边了,而坐在他身边的明英看去后,则已经面无人色,那人已经面无人色。
所有人目光跟随着圣意转身后看,面上也纷纷各有惊惧与震惊。
“你恐怕还不知,在你当年同明英与谷主离开长安随雍大将军远赴塞外从军时,在长安长安城中被你狠心抛下的相府千金,其实一直苛尽妇道,替你照顾易家二老,照顾易家生意,在你阵亡的消息传来后,更是将本该你这个独子的义务责无旁贷的担了起来,易家二老,整个易府,这才能在失去你这个独子这几年间撑了过来;朕在你当初阵亡的消息传来封了她一个二品高铭华容夫人,可以说是众望所归;可就在昨日-你们进城时,长安百姓亲眼目睹与你一同归来的新妇,也就是这位……”
他示意了一下冷谈的听着他说的辛儿,继续不紧不慢的说。
“花谷谷主,谷主姿容更胜华容夫人,这自是不假,但最重要的,却是谷主与华容过于相像的容貌,以及,她另一身份,同样长安人士,明相独女的身份,这就让人奇怪了。”
“父皇!不是这样的,辛儿有二哥的家传宝……”
明英刚才给出辛儿明相千金身份最有利的证据,却给自己的父亲出手制止了,他微微扫过来的目光明确的警告着她,他没想让她说话,现在她还是别出声的好。
明英给他那一眼扫的整个背脊一僵,整个人瞬间僵硬住,本能的息了声,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可看向辛儿的冷然,她想再说什么,已然给人封住了嘴巴,再也无法出声一般,可明明这个人只是一眼,明明没有任何人封住她的嘴巴,点住她的穴道,可她就是发不出声音了。
天子制止了女儿,另一只手敲着扶手,淡然的欣赏着易幼飏越来越紧张的脸色,他身后的辛儿却越来越冷然的神色,颇为扼腕道。
“本是载誉归来,新妇同归,对易卿来说正是齐人之福的好事,却偏偏撞上身份同样的,都说是相府千金的事来,易卿,你是这个当事人,这两个又都是你的妻子,你说,她们那个才是你真正的妻子?”
天子说到这里,在场的大臣谁都知道他要做的是什么了,本来因为公主与天子的父女久别重逢的温情和缓了一点的气氛,这下再次沉入冰点了,所有人都能意识到,如果易幼飏不按照天子的意思来,他面临着的究竟是什么。
可在这么多双眼睛,以及天子这么明确的暗示下,还有那后面越来越接近的脚步声,在明英雍正轩的紧张到窒息之下,他还是单膝跪下了,扶手沉重的表明他的心意。
“回禀陛下,是明相千金也好,尊贵的花谷谷主也罢,那怕以后她只是一个流落江湖的游医,草民的妻子,始终只有陪草民一路走过来的辛儿一个。”
他抬眼望着位上的那个,因为没有按照他的意愿走下去,平静眼眸下已然慢慢掀起熊涛骇浪的天子,丝毫不躲避他这无形施压。
“草民不认识什么诰命夫人,也不知第一才女究竟有多好多难得,草民只知远赴塞外时辛儿的肝胆相照舍命为友;草民只知铁甲军中无论贵贱,从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生命的江湖医者;草民只知可以保全全部人的情况下,可以不竭余力扭转残局的花谷小神医;草民也只知在没有一个人相信草民还活着的情况下,是她挑起了她本可以不用挑起的花谷担子,只为有更多的力量穿越大漠,从西域那个豺狼虎豹的泥潭中将草民拽了出来;草民只知不知在多少次鬼门关徘徊的时候,是她一手医术可以一连几日衣不解带的将草民如今本没有几年的小命,保存的如今还能像个正常人行走自理;草民自知私自从军亏待双亲,草民却也无法在她说她是我曾经长安拜过一次堂的女子,去怀疑她,质疑她。”
他话说到这里,意思也够明显了,他只选择他所选择的这个人,无论他说这个人是真的还是假的,都不会改变,更不会因为他是天子,说那个整个长安城的人都说好的女人是他的妻子,他就真的去接受;一些时候为了避免麻烦他可以接受,隐忍,唯独这个,他要自己的选择。
选择如果不是当权者所愿意的,在什么时候都是很危险的,易幼飏深知这个道理,曾经为了达到目的,面对这个英主也好,面对曾经的西域王也好,他不介意昧着良心说些做些根本不是真实想法的事来,但在今天,他不能让。
他不让天子的结果,再怎么糟糕他强切还能想到,而他如果让的话,他根本想象不到,他与辛儿之间会成为什么样子,好不容易与她走到这一步,他不要再一次松懈了放开她的手。
微微回头望了眼辛儿,果然,她眼中的冷色渐渐回暖,那是只有面对他才有的信任,暖色,此时此刻,两人相望中,那双眼睛中更有点吝啬的感动光芒;他知道,她最不喜在人前示弱的,现在甚至有点责怪他的煽情忠勇了,他给她一笑让她明白他的心意,他隐约也更清楚了点,这一次如果放开她了,便再也没机会重新开始了,还好,他没想放开。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多少有点出乎天子的意料,望望他们两两相望的背后已然走近的人,他隐隐冷笑,声音依然尽量淡然道。
“易卿与谷主夫妻情深确实让人感动,朕倒是没说谷主与易卿这场情深不渝又假有问题的地方,不过对于真假千金这个问题上,朕觉得易卿还是看清楚再回答比较好,毕竟世人皆知明相只有一个宝贝女儿,这无端多冒出一个女儿,总要弄个明白来,给久病在床的明相一个交代吧?”
两人一愣,这才意识到,他或许准备的不只是一个假的替身才对,替身不可怕,可怕的是让他们这些当事人也没办法戳穿他的谎言,这对他们这些人最有效的,怕就是……威胁。
易幼飏回头,当看到跟在那个正式宫装的女子身后来的两个老人时,他所有的坚持,再次受到考验了。
“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