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摹吐出一口污血,东临尹好像身体更结实一些,虽然十分的痛,但没有吐血,虽然他同样有一种五脏大肠都要给人翻搅出来的难受,情绪上却十分恼怒。
“使出你的全力。”
休摹以袖子抹掉下巴上的污血,讥笑。
“你师叔来找我要师侄了怎么办?”
“嘴巴倒是比之前贱很多。”
东临尹重新握紧手上的剑,身子又如同箭一般疾驶过来,休摹脚蹬住后面的墙根,同样的速度来迎战。
两个人,两柄剑,在夜幕下的院子里,打的不可开交,两个人都是使用轻剑类型,身形也很机敏灵便,速度之下几乎有些分不清究竟那个是那个身影,红与黑的身影交错,光与影的流光飞驰。
院子里的桌子给东临尹掀了,砸到休摹那边却给几道厉光划的,支离破碎落在脚下,反脚又回敬了张石凳上去,却给东临尹一脚踢碎。
两个人好像化身成了无敌破坏王,却谁也没有要停歇的迹象,身上都已经不知挂了多少彩,又被对方踢翻多少次,东临尹没有了最初的稳中,休摹也没有了最初的干净整洁,站起来后重新又激战在一起。
手上的剑身给月光反射的光影闪烁,完全将两个人笼罩在其中,终于,两柄剑在两个人如此似乎忌惮的缠斗下不堪重负,一个钝了,一个裂了,两人还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剑势如花,劈下如雷,东临尹以剑柄和剑身相间的角落接住这一击,膝盖上有些软,这一软,势头显然让对方强了一点,抬头,两人脸上都已经或多或少擦伤淤青不少了,可都从对方眼中清晰的看到绝对不认输。
“到现在了,还不肯用最有利你的方式吗?”
膝盖朝他的下盘攻击,休摹下落的身子一只腿曲起,直直踏足他的膝盖上,下落的身子瞬间弹起,越过他的头顶,从他头上翻转过去,手上给他架着的剑身也转动间也与他的剑身摩擦出细碎火花,一旦重心重新掌握住,他又飞转剑柄,向他背后刺去。
东临尹给他了一个背,却并没有将要害暴漏给他,反手以剑挡住,大身侧过来同时也急往他这边压倒式侵占,休摹吃力不住,给他这力道推着倒退了好几步,终于蹬住后面的一棵树跟挡住他的攻势了。
东临尹剑势一转,意图再次冲他门面而去,休摹挡着他的同时后撤身子,仰头避过,剑身在身后树上划过两个人的力道加在一起,本来一人抱不过来的粗壮树身,直接懒腰截断,慢慢向一边倒下来,在沉静的夜里,发出巨大的声响,奇怪的是两人在院子里打了这么久,造出这么多动静,都无人来问一声,东临尹不禁想,看来他早有准备,将人都撤离这个院子方圆内外了。
于是手上更不客气,剑势给他扭转过来的同时,反手一转,直接冲他肋下而去,休摹目瞪欲裂,清楚的意识到,这一下不死即伤,几乎是本能反应,他的剑向下格挡的同时,身子斜倾下盘矮身,将他的剑势生生从肋下的死角挑出,转向面上扫过,再回推回去。
东临尹此时却放弃了剑上的攻势,一掌使出,休摹避无可避,出掌迎击,却实在力所不及,还是生生给他的内力震的整个人防御崩溃,而同样给他震的后退了几步的东临尹,也完全再没有要进攻的意思。
虽然没有像他那样倒下,双手双脚已经颤颤巍巍,再不能战下去,可他此刻,心头却是轻松的,轻松之后又添百味,混合着身上这些伤痛,十分复杂,可他笑了,虽然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笑了。
“你还怎么解释?那个如今连面都不敢漏的人,将自己最习惯的防身方式,都传染给你了吗?还是你真有那么天才,可以将一个人所有的痕迹完完整整的复制下来?休摹?你要戴着这个休摹的面具活多久!”
跪坐在地上,口中鲜血一刻不停的往外冒着的人,撑在地上,手下的软剑再也拿不起来。
他都分不清楚,自己此刻身上的颤抖,是因为动的太厉害,伤的筋脉受损造成的,还是因为他如此确信的笃定,让他多年后第一次扒开如今已经习惯,已经形成的面目,再以那个早已遗忘,伤痕累累的样子来面对曾经熟悉之人的无助与激动。
应该感到高兴吗?毕竟曾经他无数次,为怎样可以证明自己依然是个活着的人,而苦恼过几个昼夜;毕竟在曾经,也是唯一一次照过那镜子后,面对已经面目全非的自己,无能为力到只能逃避任何能看到自己的物件,这么多年他让自己遗忘,无所谓成为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他已然接受了自己成了休摹这个事实,如果不是真的放不下那份沉重的过去,放不下那个掺进了他血肉中的人,他不介意手提屠刀,斩断过往。
可如今这个曾经并肩作战过的人,今日这一通乱斗,竟然将他有意摒弃的那些,重新从他血肉里,心底无尽黑暗腐烂的深渊底部,给扒了出来?
没有样貌上的辨识,没有他有意展现曾经某人的生活作息产生疑问或者憎恨,是很确定,一口咬定,如今的这个休摹,就是那个本该已死,被埋葬在英魂陵下的神之将子?
为什么要在如今他已经决定以休摹的身份存活,已经决定以休摹的身份重新索回爱的女人的现在,又来告诉他强迫他接受,他就是那个给所有人抛弃出卖的易幼飏?
“我不是。”
他的声音不清楚,可是意思表达的很清楚。
撑着地面的手颤颤巍巍,使力都是摇摇欲坠的,终于,他将自己跪坐在地上的身子撑着躺倒身后断掉的木桩上,仰头望着天上的那轮明的晃眼的圆月,发出野兽低鸣的嘶哑声音。
“你找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或许他不是死在那场出卖的战场上,但他真真正正死在了西域地牢里,如今在你面前的这个休摹,不过是借着他腐烂的躯体衍生而成的空壳孤魂罢了。”
两只瘫在地上的手从袖子里冒出丝丝的血流,双腿也已经动弹不了软在地上,他知道那些接好的骨头估计是又在剧烈的打斗中裂开了,可疼痛到习惯,如今已经没有那么多痛了,如果能将心头那扩展的越来越大的沉闷,越来越强烈的沉重抽离的话,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任何一丝还活着的气息。
“没有面具,因为这面具本身就是从那个身体上衍生出来的,皮相也好,心性也罢,扒不掉,卸不开。”
他毫无生气,如同一个将死的人,木然的告诉着身边的人,他这已经从阎罗殿经历了几个来回,他足记所及之处的风景事迹;不同于刚开始还和他嬉皮周旋,不同于刚才还和他缠斗不休,正如他所说,他如今只是个躯壳,孤魂,游荡在他面前,诉说着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生时往事。
他在西域这些年,究竟是怎样的过往将一个人里里外外改变的如此彻底?他刚到西域那两年,又是怎样的酷刑折磨的他连承认自己都是如此沉重?
易幼飏,如果他真的是易幼飏的话,那面前的这个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不复从前的人,还能称为易幼飏吗?
“你说你,多什么事?”
他无可奈何的埋怨着他,又忍不住嘲笑自己,言语间稍微大点声,便控制不住咳起来每每咳一下,都会咳出一口泛着黑的暗红血液,身上流血的速度也大很多,仿佛他的身体里有流不尽咳不尽的血液,又仿佛今天要将身体里所有的血要流干流净,相比他身上的伤口狼狈,本身身着雪白宽衣的他,更像是浸透在血泊里,他身上白衣的颜色,慢慢的给暗红完全浸染。
东临尹再怎么后知后觉也发现了有什么是不同的了,虽然自己下手是重很多,不过一般情况下,也就他这个程度的伤,要不了命,跟不至于流这么多血,他之所以会如此,是他本身就藏着可能随时要他性命的伤;东临尹心惊胆寒,也就是说,这五年来,他是拖着这样一幅残破的身躯,活到现在吗?
“本来……还想着,好歹将她骗来了,起码有个活着的念想;就算她如今认不得我分毫,起码还能让她不至于离开,纵然是恨着,厌恶着这样的我的,只要能够让她在我身边就好。”
他微微转头,身后是断的齐整的木桩,身旁是倒下的将整个院子占了一半的菩提树,他如同在菩提树根下将要涅槃的血凤凰,眸子裹着月光的高华,幽怨而死寂的望着他。
“我知道以她的心性,最后找不到……一定会怀疑休摹这个人,但我也有自信,可以让她彻底忘记易幼飏那个人,她让你来试我武功路数,你随便应付两下不成吗?干嘛下这么重的手呀?你可知我要将这幅残破的身躯,维持到像个正常人一般有多困难?”
他为难的说着,又像是好久没有聊天的人,终于见到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抱怨着自己的委屈,又嘲笑着自己的没用。
试着动一下手臂,最多也只能动一动手指,根本无力再抬起来,他是完全瘫在地上的木偶,手脚的弧度扭曲的都有些可怕,可他的脖子,头是勉强可以动弹的,也就是说除了脖子之外的骨骼肢节,他的身体都给人折磨的如此脆弱?
“不该这么快的,起码不该是你来拆穿,扒开我这层躯壳。”
东临尹摇摇头,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拄着剑到他身边,本来想将他弄起来,可上下看看他周身好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他又不知要如何下手了,忍着鼻子里的酸涩,他告诉他。
“你别说话了,我将你送到她那里,她一定有办法治好你。”
“别开玩笑了。”
在他丢掉剑总算有勇气对他伸手的时候,他沙哑着声音讥笑他。
“让她看见我这幅样子,你还不如现在就给我一剑杀了我。”
手已经伸在她肩上的东临尹一愣,看着他那双虽然无神,却很坚决的眼睛,他当真丝毫动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