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耳目模糊,佛语环绕,是谁在念着经文,渐渐清灵了整个馄钝心神。
辛儿不信佛,却依稀记得,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因为重阳轼的关系,曾和佛法建立起很深的联系,虽然那时她还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虽然她从来不太明白,那个父亲请来的医者,将她带到花谷,在治疗她身体的同时,为何要让她听这些她根本听不懂的佛法心经。
她还记得幼时曾与医圣重阳轼有过这样一番谈话,那时重阳轼已经给她讲经讲了好一段时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乘经大乘经能让她听进去的,都找来读给她听,也不管她那么小能不能听得懂,最后听的烦了,她总算开口,确实以稚嫩的声音问着与她年纪极为不符的问题。
“师父!你与我讲这么多舍利子呀,佛呀!是为让我成佛,看淡生死,还是只是为了让我借佛,超脱世人?”
那时的重阳轼还没老到鹤发斑斑,那时的重阳轼初次听她这个跟着他几年的小姑娘总算开口,还是个喜形于色的可爱老头,可能怕他的过激反应会对她适得其反,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激动,强作淡然的与她交流。
“师父给你讲佛,并非是想让你成佛,也非让你借佛超脱世人,而是你这个小鬼心里头,有着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这个深渊底下,住着一个魔;你现在或许并不认为有什么影响,可他已经让你没办法和任何普通孩子一样玩耍,一样欢乐,没办法感受到任何组我诶一个人该有的喜怒哀乐;小东西,师父想让你用佛化解你心中这个魔,将你心中的空洞深渊,填充起来,然后,像个正常孩子一样去感知,去接受,去认知这个世界。”
重阳轼说她心中有魔,那个华丽的宫墙里面有个忌她如晦的至尊之人,未曾见过面的母亲为她难产而死,父亲为了他的君,就算难得有休息时间,也从不曾真正陪伴过她一天,他们忌讳的是不是也是师傅所说的,她心中的这个【魔】?
“舍利子,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还很小的她还不懂什么是魔,什么是佛,她只清晰的晓得一件事,她的出生,没有人喜欢,除了那个为她活命而死的娘亲,怕是没有几人期待过,长这么大,除了府中照顾她长大的奶娘和一个医术并不怎么高明却很尽职的老医者,怕也只有这个耐心与她缠了这么多天的,据说是世外高人的医者了,将这个人请来为她治病,是那个说是她父亲的男人,第一次,怕也是唯一一次,为她做的,让她感激的事,虽然奶妈总说父亲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最好的官了。
“菩提萨陲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是了,她分辨出来了,是重阳轼的声音,当时还老让她叫他师傅,后来她真叫了他还不同意的怪老头。
那时她刚到他身边不久,那时她给他治的刚有些起色不久,还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太愿意接触任何外界的人和事,那时她还很小,那时他还没想总将她抛下,反而,对她极为耐心,治疗身体上的疾病同时,也治疗这小小年幼的她,心灵上的空洞。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
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
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师父?师父……”
她下意识寻着声音去寻,却并不能找到那个身影,她身处一片虚无之中,茫然无措。
曾经给遗忘的,小时候一点点的小事,却无比清晰的重新回到她的脑子里,那是关于花谷的一切,那是关于她与那个第一个外界的人接触的一切,零零碎碎,却温馨单纯。
离开年迈的奶妈和医者后,来到这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地方,她成了谷中最小的娃娃,而且还是个只要不说话,绝对会让很多长辈喜欢的不得了的讨喜孩子。
可她当时没有说话,就像个失语的孩子,天生的哑巴,并不会为任何人的喜怒而喜怒,并不会为任何人的哀伤而感触;可她在离开奶妈时哭了,离开那个老医者时说话了,叫的还非常清晰,所有人才意识到,原来奶妈小时候一遍一遍的教她说话叫人,并不是真的完全没用。
她的心智好像在所有人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完全开发了,又因为什么原因,将自己禁锢起来。
重阳轼说这是失心症,说服那两个人后,将她带到花谷后才告诉她,这是那个【魔】。
这个老头很奇怪,好像能窥视到一般人无法看到的她心底的秘密,解读出她的思想,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她喜欢花谷的药山花海,可只在带她去过一次之后,他好像就知道她喜欢上那个地方一样;每次药房中无需药材,药材还没到采摘集结的时候,他也会带她去,哪怕药材花儿都还没开,躺在孕育着整个花谷药材,土壤都泛着奇异药香的土地上,她都能美美的睡个好觉,而他就在旁边陪着她,什么也不说,有时陪她一起去会周公,有时就守着她这贪睡的孩子,直到她睡饱醒来,然后他会牵着她踏月而归,再不然就是趴在他背上,等回到住处时,又已经睡着了。
她从来都不曾告诉过任何人,她喜欢只有花谷中才会有的一种花果树上,叶子制成的一种糕点,从他和她吃过一次饭后,她的午餐中,或多或少的,都有这种叶子的香味,或者饭后糕点。
她从来都没告诉过任何人,她喜欢花谷的清净,花谷没有异样的眼光,花谷的一切,他突然有一天告诉她。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以后你就来做花谷的主人可好?”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
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这个人是除了奶妈外第一个耐心和她说话能说很久而不知疲倦的人,虽然总是他在说,她只是听着他说……
他是第一个和她玩游戏玩的很乐的人,虽然总是他一个人在自娱自乐,她反倒看他玩的挺有趣的人……
有一段时间,他找来谷中很多小伙伴,想是想让她和同龄的小朋友多接触一下,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高冷气儿】能消散几分,却真真是引不起她任何兴趣了。
最后没办法,他给她讲经,仿佛能够预测到,以她的心智,就算不能完全接受那些高深的佛法佛理,也远比那些好像她看不上眼的小孩子游戏,对她要有吸引力,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开口问他。
“师父!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那个做爹的都不带你这么尽职的,你不是会喜欢小孩子的怪老头吧?”
“噗……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以后不准这么说人了,起码不能这么说师父,师父对你多好呀?比你那一心为他君民的亲爹都好,你这么想师父,师父多寒心呀?会觉得白养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了,再说你看你师父这张霉运脸,那里有一丝猥琐老头的痕迹了?好歹你师傅我年轻的时候,也是风流才气一枝花,引得多少佳人才子心如麻……啊呸!才子就算了……”
那时的重阳轼因为自身身体原因被谷中的长老管的很严,严禁忌酒,他是名曰带她出来看梅花偷偷带了酒,躲到梅林里最密的树上来喝的,却给趴在一支梅树枝丫上的小小的她,一句话将本来就不多的美酒喷了一小半,人还差点落下并不算低的树干。
裹着粉色厚厚冬衣的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给这个人放到枝丫上,如今她也已然学会在这么高的枝丫里找个舒服的位置趴着了,肉肉的小脸放在几乎给毛绒绒的袖口遮住的小手上,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这个年轻时一定让很多女人头疼的帅气小老头,一本正经的又问。
“既然师父这么好,那辛儿能不能喜欢师父呢?”
她这一句话,险些又将他给呛死,立即惊恐的严肃警告她。
“不能,绝对不能……当然也不是说你不可以喜欢师父,但是小鬼,你必须得分清楚,对于长者的这种喜欢,绝对不可以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一辈子的喜欢混合在一起……”
“为什么呀?师父不是曾说过,只要是两个人真心相爱的话,男-男女-女年纪身份不是都不重要吗?”
“不是……你误会一件事了……该死的我干嘛给你一个小屁孩讲这些大人还分不清楚的东西呀?”
解释最后成了某个不着调师父的抱怨,似乎自己也无法推翻他曾经教过她的理论,他最后也没办法的走上大人说不通便以权威制止的教育之路。
“总之,你只要记得,喜欢师父,和要与师傅成亲的方式生活在一起一辈子的喜欢,是不一样的,不可以有和师父一辈子的念头,你还是小孩,长大了师父就该入土了,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师父也会不喜欢小辛儿的!”
“那什么样的人喜欢上了,才是正确的呢?”
她还是一本正经的问,仿佛只是个和所有孩子一样的好奇宝宝一般,这下却将师父问住了,再没有刚才的急眼令色神气强硬,刚刚还亮亮的眼睛暗淡下来,像是个迷路的孩子,也无法找出这个答案一般。
“什么样的人才算正确?小辛儿!这个答案师父没办法给你,师父只能让你记住一句话,千万不要爱上一个心不在你这里的人,更不要爱上一个,能够毁了你的男人。”
最后她长大了,师父没入土,却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时时会带着她了,她想,他可能是没能从那条迷茫的路上找到回家的路吧?也可能真的是怕她步上拂尘苏的后路,从她十几岁被父亲留在长安来来回回关起来后,更是极少能够看到他,可她让他小心着的一切,告诉她的一切,她都记得。
“那师傅,辛儿心底的那个【魔】何时才会真正的化解呢?”
“等你遇到一个,能够打动你的心,教会你怎么爱,真心让你付出一切,并且不介意你所有缺点,愿意接纳你一切好的、不好的男人时。”
“什么时候才会遇到?”
“该遇到的时候会遇到。”
“如果那个男人像师傅一样,能接纳辛儿的一切,却同样不要辛儿,或者不能要辛儿和他一辈子,怎么办?”
“该是你的,永远都会是你的,任何存在【不要】和【不能】大白于天下的关系,都只是人们私心下的卑鄙借口,这样的感情,倒不值得小辛儿去苦心守候,放手最好。”
“那如果是辛儿不爱了呢?那个男人爱着辛儿,辛儿却无力爱他了呢?”
“那时,你得让自己的心去做判断,如果不爱,比爱更难,如果爱,比不爱累了些,坚持了那么的爱,何苦因为心底的委屈,便放手呢?”
……
辛儿猛然睁开眼睛,意识总算清晰过来,呼吸急促的看着上方雕琢的巧夺天工的赤红天花板,心头好像压着一块巨大石头一般,让她无法恢复平静。
那梦中一老一少,仿佛只是单纯好奇的探索,仿佛只是自己理解的经验传授,那一字字一句句,此刻清晰的印在她的脑海中,微微闭上眼再睁开,眼前重新陷在模糊之中,继而给黑暗笼罩,即便现在睁开眼睛了,她还无法分清,此刻究竟是在梦魇中,还是现实中。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