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他的那人没有回头,苍老声音传来,却带着没有任何情绪的苍凉感,问他。
“月生尽职尽责,既然做了秉承公正的原则,如今又何谈请罪之说?”
钟月生头未抬起,便那样恭敬的跪着。
“回老师,学生有负老师所望,罔顾了老师一番信任,也枉费了老师对陛下的忠诚。”
明相的摇椅顿停,苍老的眼微微睁开一个缝隙,没有任何感情的问他。
“你既知为师用心,又何又要逆道而行?你应该知道,这次你若将事情办的好,以后你继承我的位置将会更为顺利,你的理想,也更能顺利实现,那天下如她一般蒙冤受屈之人,便能减少很多。”
这次钟月生却起身了,显然极为不认同,言辞正色道。
“老师,学生是有一展宏图之愿,但这个愿望并不代表要牺牲任何人来完成,而且这也违背了学生严震朝纲的原则,何况那个人还是老师的独女?当年老师为黎民已经失去过挚爱,就算天大的理由也不该再由老师的女儿来承担起这些。”
“学生有负老师所托,可学生不悔违背这次君意,事情再重来一次,学生还会做如此选择,老师可以为大义为忠君为黎民舍弃自己的妻子,舍弃自己女儿,学生却不能坐视老师背负这些罪债了此残生,纵然学生亦无法让欣儿重回明相府尽孝于恩师膝下,起码无愧于心,亦不会让恩师挚友父女-阴阳相隔,永不得见。”
“傻孩子!”
明相遥望远方,沉重而悲悯。
“你当就算如今,她还会愿意再见我这个父亲一面吗?”
纵然他们都未曾告诉过他她可能转告给他的话,血浓于水,他又怎不知自己女儿如何心性?如今,她怕是想到他这个父亲,都是怨恨的吧?又如何能得见?见不着了,他知道,在那天大殿前他做出那番选择时,他便已经失去他的女儿了,这次不是别人夺走的,不是女儿自己走的,是他将那个那番境地还忧心于他的女儿抛弃的。
钟月生张口预言,到底没有出口,只重重的将头再次叩在地上,声音沙哑,只沉重道。
“学生,必当恩师如父,也愿替欣儿师妹尽孝跟前,侍奉恩师终老。”
人生永远不可能有完整的,明相在当年选择在自己妻子孕中离家去治水便知这一点,谁的人生都不可能有完整的,所以当女儿与长安城的危险摆在他面前时,他几乎没有太多犹豫的便选择了他的百姓,他的君王,女儿会怨会恨,他一点也不意外,也做了承受的准备,自己如今的结果无论多么悲惨,他都不会太意外,也不会太放在心上,仿佛如此便能将罪债还给妻女一些。
可话说回来,那天的行刑失败,其实他心底也是有着庆幸的,只是显然,一些事不会因为他这点人之常情便会消失不见,他的女儿也再也不会回来探望他这个,永远没有称职过的父亲,他的选择,也让他彻底失去了挚爱留给他的,唯一的女儿。
这天不久后一道圣旨传入易府,传旨的还是辛儿他们的熟人,一同与圣旨带来的,还有那天刑场上揣测商议犯了事,被当做替罪羊处置了的官员,以及柳伶心以及侍卫古越和侍女茗香的处置。
易幼飏如今刚醒不久,勉强能起身也不过是在轮椅上摆着,动弹不得,辛儿如今也非花谷谷主身份,不过一个寻常妇人的身份,在易府之中,倒真得老老实实跪地接旨了;而且来传旨的是明英与雍正轩,她也不好驳回面子,便在重阳轼堂而皇之的在旁,以一种【没出息】的眼神瞪着她的情况下,率领易家二老一众,跪地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任花谷之主重阳辛,明相千金身份案,庆典御前行刺诰命夫人案,经大理寺以刑部侍郎提供线索仔细盘查,确定其身份以及刺杀案结为蒙冤受害属实,现今罪人已招认所有罪行,还其身份,为其正名,特此册封第一夫人,与其夫神子之将齐名齐位;同时因重阳谷主所请,其名归于重阳谷主之下,为重阳轼义女,与其之前明欣儿正妻之名宗普不符,特再次为其再次赐婚,以花谷少谷主之名,三嫁易府;另送金樽琉璃壶一对贺喜,锦缎蜀绣十箱,珠宝玉饰首饰各十套,南海丝萝玉翠嫁衣一套,为嫁妆;另外奉上东海夜明珠十粒,古籍字画十件作为此次受屈补偿,可与公主明英一个月后,同吉日成婚,并以公主銮驾迎婚嫁娶;接旨。”
辛儿与旁边坐在轮椅上的易幼飏相视一眼,还没揣测透这天子又是何用意,便已在明英暗示催促下,抬手接旨。
“民女接旨。”
当即要起来,明英在将圣旨放到她手上那一刻,又被她按住,辛儿抬头望这个此刻一身华丽宫装的小姐姐,却见公主殿下巧笑倩兮,示意她稍等片刻。
“还有一道旨意。”
辛儿不解,易幼飏等人更为诧异,这一连串的封赏下来实在太过突如其来,也过于奢侈尊贵了,让人不由就想怀疑这天子是否又在打什么坏主意?这个后招就在后面这道旨意?
不管如何还是先听过才能分清局势的,于是一家人又惶惶不安的跪着接另一道旨意。
“易家独子易幼飏接旨。”
这次是给易幼飏的旨意,辛儿与易父易母心中更不安了,天子对她这个受害者是能给的都给一切都给放过了,还嘉奖了,对于那天扰乱了刑场,就算是犯上了,这道圣旨,该不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就亲自来了找他们算账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易幼飏扰乱刑场罪不可恕,捻起军功卓著事出有因便从宽处理,撤除一切军功,只保留封号,赏赐云州封地,号曰安户候,与第一夫人成婚之后可择日携家眷移居云州,安享余生。”
这个封赐更是让易家人诚惶诚恐了,易幼飏与辛儿相视一眼,随即对收起圣旨的明英勉强拱手道。
“启禀公主,草民如今一身伤病,实在无福消受安户候荣耀,草民只愿与妻安安宁宁回到塞外,聊此余生。”
辛儿也道。
“我也无须什么第一夫人封号。”
她说的理直气壮,明英呼吸一紧,随即无奈一叹,将圣旨直接放到易幼飏坐着轮椅的易幼飏的腿上,转而握住辛儿的手劝道。
“我知你们的顾虑,但是一切等到成婚后再说好不好?”
说着又转头对易幼飏道。
“就算是给予辛儿相当的尊荣也好,暂时别拒绝这个安户候的封号,否则你如今一个只是神子之将的名号,又如何给得起辛儿第一夫人的尊荣?”
辛儿嘟嘴,十分不乐意。
“我又不是一定要这些虚名的,再说,封号再高,不过也是一场虚名而无任何实际用处吧?而且我们也不用那么麻烦再成一次亲吧?再拜一次堂就是三次了,怎么想都很荒唐好不好?”
易父易母无奈中轻笑,却也深知这些孩子的顾虑。
天子这一举怕是做给世人看的,表面上既补偿了他们又给以奖赏和撤除实权的惩戒,公正廉明,可真正出发点不过是为平复有心之人对他这个圣明之主的揣测,加上有重阳轼这个他曾今的旧友在这震着,工作自然得做足了才不枉行。
可经明英这样一说,易幼飏倒是改变主意了,那只没有伤着的手牵住了辛儿手,辛儿回头便见他无比认真的道。
“我想给你无上的尊荣,你已经受了太多委屈,经过前些日子你的那场牢狱之灾无妄罪名,我更想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光明正大的妻,是我心甘情愿迎娶你的,而非任何无奈为之。”
辛儿想说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回头又一想,她不在乎的未必他就不在乎,而且之前他便已经觉得亏欠他这么多了,如果她再拒绝他这可以补偿的给予,他势必还会落下一个心病的。
“你想怎么着便可以吧!”
明英牵着她手,也高兴起来道。
“这样就好了,我们可以同一天举行婚礼了,而且那些官员也被罢免的罢免,降职的降职,就连柳伶心与她那一双仆从也被发配到贫瘠地去了,虽然这样相对于她曾经对你几次刺杀心机而言,还是有些轻了,可大婚前不宜血腥,加上他们一世都不能再回长安,无法脱离奴籍,那样一个心比天高的人,永远的坠入在泥土里挣扎,想来要比给她一刀了解更让她痛苦的,这样一想也就公平了,待一个月后大婚,我们就真皆大欢喜了。”
辛儿言。
“这样的惩罚对她来说,想来也是最公平的,人生最怕求而不得,又无法接受现实,天子这个惩罚还真是妙,她若能看开点,这或许是她另一条生路,若无法看开,无论身边有多少还追随她珍惜她的人,她永远都不会满足的。”
所有人也觉得天子用意正是如此,而以那女子心性,想必一二十年内是无法看开看透的,所以她的惩罚远比处死更痛苦,这也算善恶有报了。
“不过话说回来,天子怎么如此大方?”
辛儿再次才到刚才给她的圣旨,边问着转向自己的师傅,带着几分责备。
重阳轼却是一副坦荡荡。
“这是自然,他曾经的大哥嫁女,他敢小气吗?自然凡事都得以公主的待遇制备;如何?做师傅的女儿比做你那徒有其名的明相千金实惠多了吧?你那死要面子,将自己的一切交给所谓百姓君王的父亲,是不会为你这个女儿准备这些嫁妆的吧?”
本是一句无心之一却正戳中辛儿心底最不愿碰触的那个伤口。
其他人也意识到她的情绪有那么一瞬间的低落,明英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拦住她的肩无声安抚,重阳轼也挺懊恼自己这么大年纪竟然还说话不过脑,一边陪着明英来,一直未言语的雍正轩微微犹豫一下,还是说出了口。
“虽然你的坚持情有可原,不过明相大人说到底也是情有可原,你真的不要再回明相府去看看吗?毕竟如今他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
重阳轼却不满他这意图。
“孤苦无依又怎样?别忘了,这个孤苦无依的老人不过一个态度,就让你们陷入怎样的困境?也歹亏他所信奉的这个君主不是个昏庸之辈,若是换一个昏君的话你们这里所有人都给他的愚忠害死了;曾经我为他的为人所钦佩,这才主动应邀来治他的女儿,不想这次他能为他的原则他的大义,可以做到舍弃自己蒙羞受冤的女儿,这便不是大义灭亲,是冷绝无情,就算他如今再怎么可怜,终究是他自身的选择,辛儿对他再无尽孝的义务了。”
辛儿也做出了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