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闭眼,背对着他,深深一叹,没有了刚才那么怒,却也没有退让。
“朕相信你可以做得到,就凭你当日选择铁甲军弃掉自己出生入死的结义兄弟而言,朕相信你可以做到,正如明英明知是她的父兄亏待了这个女子,有着愧意,却也不会为了自己的姐妹情谊,对自己的父兄刀剑相向一般;朕相信你们真到那一天,也一定会选择朕这个君王,大唐的江山基业;可朕冒不得险,唯独这个朕不能冒险,也不愿冒险。”
随后他向殿内缓步走去,边走边对后面留下的人说着,显然已经没有再听他说下去……准确的说没有要同意他们的意思,背影果决。
“回去吧!看在这些年,明英确实给你照顾的不错的份上,你也确实堪为一代将帅,你过去做的事,和今天在这里不该你一个将帅所做的事,说的话,朕都可以当做没看到,没听见;明天的事过后,你会是朕最委以重任的军权大将,也会是朕最喜欢的女儿的驸马,就算为了明英,不要再做不合你身份的事了。”
“陛下……”
眼见人已经走远,雍正轩心急如搅,最后另一只腿也放下来,双膝完全跪地,对着已然决定不会回头的君王求道。
“雍正轩愿以性命担保,更能以此生挚爱明英公主的性命做保,请陛下三思,恩赦重阳辛;陛下……臣愿在此跪请陛下同意那一刻。”
似乎意识到那个人再不能被人所说动,雍正轩无可奈何,也只得采用哀兵政策。
这天王宫里很不平静,这份不平静还不同于昨日真假千金以及诰命夫人遭人行刺的风波,反倒是他们这些宫廷的侍卫以及宫人也无法避免的,皇宫内在一定时间内是不容许外臣驻留的,紫宸殿前一个明英公主屈尊降贵的守着,宣政殿前一个兵马大将军在外跪着,两个都是身份不同一般的人,天子遣不走他们,回头便让他们想将其劝退。
两位的目的未成,可想如何个坚定,一行行宫女下去恳求明英公主,一团团的内侍与侍卫也请雍正轩这个外臣离开,可当天色暗下来,即将进入宫廷宵禁那一刻,他们还是无功而返。
一个最喜欢的女儿,一个近些年来,他最为欣赏的臣子,都为了一个他最想除掉的女子如此执拗,这是天子如何都不愿意看到,却也不得不面对的,他要面对的,甚至还有以后他们更多的怨恨,可在通过这两个人对那个人进行一番新的了解后,纵然深觉可惜,他却还没想改变主意,最后没办法,皇帝也只能任由他们那样跪着。
最后天子见夜都要深了,外面还没有传来公主或者大将军有要离去的意思,心头气闷,便一把甩了折子,从宣政殿的偏门走了出去,在偌大的大明宫里游荡,便望向皇城另一个区域,太子东宫的方向,天子此时此刻倒是想清楚,挚爱生死关头,自己这个看中的儿子在做什么?
不疑有他,天子当即让人摆驾东宫,而刚到大明宫前,就碰上驻守东宫的御林军头领前来禀报。
“禀陛下,太子殿下已前往祖庙,我们都拦不住他。”
“哦?”
天子望望东宫的方向,轻叹一声。
“看来太子这两个月的紧闭是没白关,就是不知,明白之后,他有没有这个决心了。”
这样说着,天子却没有再要往东宫或者往祖庙而去,摆了摆手,銮驾回宫,天子换了行头,只领了几个贴身的侍卫离宫而去,出宫不做他去,只向刑部牢狱而行,而此刻特殊罪犯牢房里的辛儿,已没有昨日入牢房里的消沉与死寂,同样,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心情,或者精神,毕竟她如今身陷牢狱前景已明,也真没有什么能让她提起精神的事。
怒过了,恨过了,辛儿好像不知自己如今还能做些什么,心底不是无怨的,最大的怨,莫过于父亲的抉择,可对那个老人再怎么怨,无法恨到手刃为快的程度,只是那种放在角落里,不闻不问,不想不理,如此便可不痛不念一般。
当天子通过随从打理好的牢门那里进入这间牢房时,就见她坐在床铺上无精打采沉沉闷闷的样子,而这个女子在他进来的那刻就知道他来了,却也只是在他踏入她视线范围之内时抬眼瞄了一下,并没有任何意外,更没有任何诚惶诚恐起来要问安的意思,底下眼帘,再次陷入自己的空洞世界之中,无悲无喜,无畏无惧,好像压根就没看见他这个人。
“你……大胆……”
内侍的怒焰在整个人都被黑披风给罩着的人抬手下,给生生灭下,将头上的黑风帽取下,他让人打开关着她的这间牢房,又让跟随自己进来的这个内侍出去,内侍立即急了。
“陛下,这人可是……”
“多什么话?让你出去就出去!”
内侍看自己主子那脸色,不敢再多做质疑,当即小心退下,而天子便大大方方的从开启的牢门进入劳内,仿佛一点也不怕,这个给他逼的穷途末路的人会在此时反扑。
她不说话不见礼,他也毫不在乎,也不急开口来的目的,率先注意到间牢里,特别不应该出现在牢房里,唯一一张小桌子上。
一张不大的桌子上,摆满了刚用下不多的残羹饭菜,饭菜不说丰盛,却也新鲜可口,鲜菇肉汤,玉米小粥,水晶包加上一个青笋小炒,很有家常菜的气味,在牢房里绝对没有的待遇,而且这些菜和粥上面明显还冒着热气,想来是刚用过不久的。
“你的待遇不错,看来你这个师兄和你的感情还是挺好的,你到如今境地,纵然没有为你开脱,起码对你的照顾上也是比其他犯人更人性化很多,说出去怕是谁也无法相信,这是铁面无私的钟月生会做的事。”
辛儿抬眼瞄了他一眼,随即冒着几分无趣的移开视线,在墙上依然动也不动,冷冷淡淡道。
“钟月生虽无权驳回上意,可他心底自有一杆秤在,是不是罪人,该不该承受罪犯的待遇,他很清楚;这也是他入朝为官以来,与那些为名为权为财之人最大的不同之处,他只求忠君为国,为官为民,再有就是自己奉公职守的心安罢了。”
“不是正因为他是这么纯碎的人,您和您的宰相大人,才会放心将我交给他,才能堵天下之人的悠悠众口吗?”
她洋装讶异的反过来问他,带着浓浓的讥讽。
“你倒是看的挺透。”
天子悠悠度步在她榻前不远处,问她。
“所以你现在都还怨着你父亲吗?”
辛儿冷笑。
“我莫不是还要为,从来未尽过父亲职责的他最后这次大义灭亲来歌功颂德?”
“你当他没有为你尽过为人父的责任?”
天子脸上也冷了几分,这却丝毫无法让辛儿放弃自己的立场。
“在你而言或许他是有过,甚至是以他一个名臣明相的身份,尽着为人父对自己的女儿,正常人无法理解的关怀;可有一点我很清楚,在事关他的君他的百姓事,他的选择从来不是我。”
在这个人的眼中他再好也好,为她这个做女儿的做的再多也罢,可他的心意从来没有传达给她,给她的不过是一次次对于父亲的失望和压迫,或许这人会觉得是她贪心,要的太多,对他的臣子太严苛了;可无法传达的爱根本不算爱,无法令彼此接受的关怀,全是多余的枷锁,她无法以她自身的角度原谅他们所作的那些事,包括那个在这个人眼中,为她做了不少的父亲。
“明相有你这么不贴心的女儿,也是他的不幸,当年分明你母亲也没你这暴怵心性的,你爹也是那脾气,竟然生出你这样的女儿?算是后天影响吗?或许当初让重阳轼将你带走,确实是错了?”
辛儿再次控制不住冷笑。
“又关我师父什么事了?还是一国之君当真这么闲,在囚徒临死之前,都有这个闲心,亲自来慰问一番,说服囚徒心甘情愿的去赴死,然后还得对你这个不想让他们活着之人感恩戴德?”
辛儿皱眉上下瞄了这人一笑,好笑道。
“我是不是怨恨着我爹而死,是不是感激着你去死,对你来说有区别吗?反正明天过后,我的人头若真落地,你的后顾之忧应该会少一些吧?毕竟我这个对你来说最大的不安因素,总算不会让你如鲠在喉,梦中不安了?”
天子叹息,在她对面不远处小凳子上坐下,摆齐了袍摆,颇为坦然道。
“若真如你所言,你的人头真落地,那朕倒真可以松一口气安枕无忧了,可显然朕还是小看你祸害的能力了。”
他弹了弹自己手上的袖子,沉闷道。
“长安外的那些暂先不说,单单长安城内的,穆麟骁这个下一任的大将军在城中走动,企图以江湖势力将你先救出去再说;雍正轩这个快卸任升职的大将军,在朕的宣政殿前跪着;朕的明英公主,在朕的紫宸殿前跪着;都是为你求情,甚至愿以性命来担保你的小命,朕的太子已经给朕关在东宫两个多月了,现在突发奇想去太庙跪着,也不知是在反省,还是在谋划着做更为大逆不道的事,现在估计都还在跪着。”
“朕的皇宫,如今因为一个你,却没一处朕可以安身的地儿,你说朕来找你,委屈你了吗?”
那些人会如此执着,确实挺让她意外,同样这也让她看透另一个事实,他们之前的几分应变的准备,怕是全全白费了,若非走投无路,这些人怕也不会用这些最笨,最容易招惹是非的方法,这个天子,当真在他们入关后,就将他们控制的严严实实了。
“心中不安才无处安身,看来陛下也未见得如外人所传,有多圣明伟大,起码心胸,是没那么宽的。”
天子厉目,质问。
“你当真不怕死?”
辛儿好笑。
“人之将死,还怕死作甚?而且你与我最大的区别并非是你是皇帝我的臣女,而是你要的不止是权位,还有盛名和清誉,而我,除了我在乎之人的性命,我什么都不会在乎,而我在乎的这些人,你为了你的盛名,也为了向我证明你非商纣残暴,非其他帝王那般心胸狭隘,你不会动他们,非但不会动,还会好好的让他们安度余生,既如此,我已到如今地步,还要怕你作甚?”
她如此咄咄逼人,天子反倒不怒了,收敛了神色,挑眉带着几分趣味的问她。
“你将人看的恨很透,也将朕看的很透,难道你的父亲没教过你,最不能揣测的,便是上意吗?”
辛儿却越见无趣乏力。
“那是他要做的,我不是你的臣子,而且不可揣测并非无需揣测,否则您老的朝堂上估计也没几个可以活到现在的臣子了,区别在于他们没说出来,而我不介意说出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