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愤怒至极的嘶声怒吼,伴随而至的,还是她从头发馆发的簪子中,抽出的一枚长越七寸的小匕首,她抓住他衣襟那一刻,握着小匕首扬起的手,也狠狠冲他颈子刺来。
“大胆!”
雍正轩意识到她的举动往这边行动间,太子殿下身边的维英等侍卫也反应极快,纷纷拔刀便阻,东临尹也反应极快,闪身间,身边同事还多出几道黑影,众人未反应过来时,几个侍卫拔出的刀子,已经同时被极大的手劲按回,抬头间,颈上一凉,全部被人以短剑挟持。
这些人除了东临尹,武功路数相同的同时,身上也是全部黑袍加身,头脸裹巾,让人辩不得真容,是花谷暗卫。
院子里的动静彻底惊动了外面本来待命的内廷侍卫队,纷纷携着武器涌来的同时,院内的部分精骥营同周围铁甲驻军一见,正犹豫间,见穆麟骁和小蔺毫不犹豫抽刀挡在辛儿身前,也反应过来,盔甲乱响,往这些人面前冲的同时,拔刀便将这伙人团团围住。
内廷侍卫,铁甲军,连同花谷的暗卫混战一触即发。
而那个怒极中的人,并没有因这动乱停止意图。
“辛儿!”
千钧一发之际,人群外一声凄厉请求,穿过所有人声钻进已然发狂的辛儿耳中,已经快要刺入太子殿下已然做好准备,连反抗也没有的扬起喉间的匕首,猛然停住。
纵然看不见,她也是能辨别得出,这声音的主人是从开始便无言以对的明英的,纵然看不见,她也是能听到,【噗通】一声,是那娇贵的天之骄女,双膝跪下的恳求的。
风声咧咧,耳边却逐渐寂静起来,仿佛这多方人马已然给这突来的情景震惊的忘记了此刻自身的立场,她手上已然决定赴死的人,眼睛也猛然睁开。
大将军面上染上痛色……
穆麟骁身形僵硬,小蔺悲痛欲绝,而被送回屋内却十分不放心外面的芙儿扶着门,一手捂住嘴巴,努力不让哭声溢出,可她身边被小鳀抱着的孩子,好像也同样感受到外面的肃杀悲凄,已经声嘶力竭的哭了起来。
如今,大人间的气氛沉寂漠然了,而这个孩子毫不掩饰的哭声,已然代表了此刻所有人的心声,那个已经癫狂的人,目中的血红却还未退下……
“辛儿!李家不仁,对不起你,明英在此代父,代李氏全族,向你赔罪。”
双手结于额前,她深深扣下,额头触地,恭敬庄严。
起身,又道。
“兄长不义,为君不仁,戕害臣子,致使易家绝后,你们夫妻死别,明英代兄长,再次赔罪。”
一个头,又扣下,诚心不减。
再起,又道。
“夫君失责,为将未尽将领之责,为兄未尽义兄之责,本该坦荡荡,奈何做了小人,甚至做出出卖义弟这种有悖天理之事,又未对同是金兰手足遗孀的你照顾到位,让你受这锥心刮骨之痛,明英代夫,再赔罪。”
三个头扣下,每一个都重如千斤,沉痛欲绝。
待第三个结束,她起身的速度慢了很多,人已经泪痕满布,仿佛再多一分的重量便能将这个小公主给压垮,可她到底还是起身了,声音梗塞,却依然固执的道出自己的心意。
“千错万错,明英愿为其代过,千苦万苦,明英愿为其代受,只求你,放下这恨,这怨,留家兄一命;今天若真要有人为二哥偿命,为你消怨,明英愿自裁,以偿还李氏罪业。”
雍正轩抓着辛儿那只还握着匕首手腕的那只手,猛然重了几分,更不敢轻举妄动,可回过神来他清晰的看到,辛儿严重毫无焦距的赤红减退,理智回归,虽然伴随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哀痛凉意,已然没了刚才的恐怖可怕。
“自裁?偿还?”
她抓着太子殿下前襟的手松了几分,抵在他颈子上的匕首,也移掉几分,心头满满的,却都是凉意虚浮。
“男人的错,女人担,父兄也好,夫君也好,好像女人,活着死了,都逃不过这个命运;何时,我的怨气,竟也要让同为女人的你来消?”
扣在地上的明英身子颤抖一下,泪已湿了近在眼前的一块黄土,附在额前的玉指紧扣在地上,粗劣的沙土已将她完美的指甲磨裂,疼痛却丝毫传达不到她的意识里,她已然给这一问压的头无法抬起,心上痛的已然麻木。
雍正轩确定她不会突然再袭击太子殿下,牵制她手腕的手,这才慢慢松开,虽然,并不敢对此刻的掉以轻心
这个情况让所有人松了口气,僵持的场面也松懈下来几分,事情还没结束,这个,他们也都是很清楚的,所以,谁也不敢真正放松警惕。
辛儿看不见,却还是面朝记忆中那两个人的位置,仿佛在明英那里得不到答案,便想在他们这里得到答案。
“太子爷,你在作孽前,可曾想过自己的姐妹?”
没有声音,她也不强求,转而又问另一人。
“大将军,你在做出这样的选择前,可曾想过,给你捧在手心里的妻子?”
深深吸了口气,她公然嘲笑他们的沉默一般,凉到骨子里的问。
“你们说,这番赔罪,我是接,还是不接?”
大将军猛然抬头,双拳紧握,依然有种想将这个女人捏死的冲动,可他很清楚,曾经不能,今日,更不可了。
终究,是他欠了她的,可,他男人的自尊可以给她践踏,唯独明英,不行。
“我犯下的罪,我自可自己承担,你若想真要让人偿还,凌迟扒骨,你怎么能消,我怎么应就是,决不会有丝毫怨言。”
“大哥(大将军)!”
穆麟骁和在场还保持警惕的精骥营和铁甲军皆为一惊,地上跪拜着的明英,更是身形颤的厉害。
听他这意思,辛儿却只感好笑,幽幽凉凉道。
“大将军,你是铁甲军的大将军,边关数十万黎民百姓的战神,大唐西部玉门关外,可镇突厥西域的铜墙铁壁中流砥柱,你更是我的金兰姐姐,英儿的未婚夫心尖人,纵然我不怕残害朝廷重臣,百姓心目中战神的罪孽讨伐,你当我可以像你一样,不顾英儿的死活,将来吗?明明是你犯下不仁不义之罪,你倒是会给我找难题。”
雍正轩正想问她她想如何【偿还】,在旁的太子殿下却将她的恨意转移开来。
“这件事本就是我迫大将军来做的,若真要偿还,还是我这个祸首偿还的应当,更没有让英儿代替的道理。”
辛儿回头,满是讥讽。
“如今,该担当的,你倒是担当了,可你觉得,你倒是担得起吗?”
太子殿下给她藐视的有些气急败坏,却终究不忍再对她苛求一分,只好压着心性,问出刚才大将军想问的问题。
“那你说,这件事该如何了结?我以死谢罪?还是让李家人全数为易家赔罪?辛儿!纵然我千错万错,有一点却是没错的,你将一个男人的心胸看的太大了,这事若再退回一次,不意外我依然会选择如此做法;凭你的心性,若无法见得他与别的女人亲近,你就应该清楚,就算我得不到你,也是容不得他人在你身边的。”
辛儿讥笑。
“我本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原来,你和他们是一样的;追究到底,还是我的罪了。”
“辛儿!”
地上的明英猛然起身,怕急了她再走入牛角尖,可她终究担心的还是晚了一步,及时她身边的那些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在担心什么。
“罢了,终是我强求了。”
辛儿转身,抽掉发髻上挽着的簪身,发丝如波;素日她不是一身男装便是在屋里不出门,头发放下来的女装样子,除了那次二月节和她近身的几个贴心人,还真鲜有人知她身体虽不好,却有一头谁都羡慕的柔亮头发。
可此刻这令人惊艳的如瀑发丝,给她一手握住,右手中一直未松开的匕首,挥起便斩。
“不……”
明英跄踉着欲去阻止,已然太迟。
就连离辛儿并非太远的大将军都没握住她挥起的匕首,太子殿下的阻止,终究连她隔断的大把发丝都未能握住。
冰丝一般的断发,如同刚被夺去生命的墨玉蚕丝,从如玉的指骨间滑落,有些挂在指上的,在他反过神去握的空档,也一滑落,他的神智再次迷失。
那里出错了?这本不是他要的结果的,刚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不是他的罪吗?不是要偿还给她的吗?怎到最后,还是让她自身来承担了?
明英泪绝,已然悲痛无声。
辛儿披着散乱的断发,傲然立在本该承担起这些责任的大将军与太子殿下面前,再无悲痛,再无追究,仿佛整个人身上之前的漠然,全被瞬间封冻成三寸寒冰,让人寸步不得靠近,而最难受的绝不是被她决然推离的这些人,反而是她冰封起来的自己。
“你说的没错,纵然你千错万错,他的劫难,到底还是因我而起;你无罪,大将军无罪,就连夺走他的阿撒儿,也不过是你们手中的一柄刀子罢了,你们都无罪,是我,若要偿还,也该是我还他;我这命,若在幼时夭折,也便没你们这些罪了;既如此,我还他便是,只是也请殿下、大将军,就此放过辛儿吧!辛儿无用,还不了你们的情,还不了你们的债,今日以发代首,断情谢罪;自此天高地阔,他日陌路相见,还请两位,高抬贵手。”
她后退一步,双手相叠,向着两人,恭敬拜下。
字字千斤,一个一个,砸的两人抬不起头,动不了脚。
该挽留的,可谁也无法在此刻出声,将她留在这伤心地,这短短两年间,几乎将她全副心神耗在这里,却得个里外不是人的地方。
自那一战后,她之所以还留在铁甲军的原因大家都知道,说是怕触及她的伤心事,尽其可能的对她好,扪心自问,他们谁也都知,不过是补偿罢了,虽然这补偿相较和她失去的,根本微不足道。
而如今,东窗事发,该承担责任的,因为身份,因为【情非得已】,还是将罪推到了她这个最不该承受的受害者身上。
她成全他们,给他们最好的台阶下,同时,也将自己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即便所有人都明知最不该承担这些的人是她,她终将不会再将自己释放。
如同将自己囚禁在无尽炼狱中,以一****的心中恨怨来惩罚自己,即便细究下来,可能她自己都不知,究竟********了。
削薄的身影裹着厚重的冬衣,摸索着一步一摇曳,以失明后从来不曾离手的拐杖探路,向外而去。
“小军医!”
她没有向明英道别,没有向向来交好的小蔺和芙儿道别,那些曾经在西突厥与她同生共死的精骥营士兵,这一年来在新军医帐寸步不离,不敢有丝毫懈怠的铁甲军守卫兵,随着那断落的三千发丝,仿佛也被丢弃一般。
那发丝不仅仅是在断情,亦是和这里的一切做了个了断,而那个唯一断不了的,也势必会成为她今后或者的唯一目标。
她有这决心,也能断得了,这里的人却与她断不了,精骥营连同铁甲军在这里的士兵,同时跪下,是对她的不舍,亦是对她以往恩情的愧对,更是因上司无法明确立场的羞愧。
明英断不了。
是终究在与她之间,还是选择了父兄和夫君的愧对。
“辛儿!对不起,对不起!”
小蔺舍不掉,是在该作为时没有作为的愧疚,亦是对一个难得知心和性情相投的朋友苦难,无能为力的无助哭泣。
穆麟骁奉阳孜也不舍,可此刻身在局外的他们,看的比谁都清楚,面对那两个人,面对这里的一切一切,若真要她将留下来,对她才是真正的酷刑强求。
而最舍不得最断不开的,莫过于亏欠她最多的大将军,用情至深的太子殿下。
一个人的感情有多深,恨起一个人来便有多深,相对,做起事来有多绝也就能揣测这个人对一个地方或人,曾有多重的期望和感情了。
士兵的跪求也好,明英的哭声也好,哪怕是小蔺的歉意,都不能让那个削薄的身影驻足,回首。
辛儿一走,东临尹也没留下来的意思,与皇族内卫的大战避免,花谷暗卫也都不约而同跟在东临尹身后,随他们下一任的花谷之主离开这住的有一年之久的地方。
天高地阔,她这一走,说是他日陌路相逢,可他们谁都知道,今日一别,便是……再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