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精美古琴摆在檀木凤案上，琴弦锃亮，楚悠悠静默而坐。

内着湖青色低胸宫装，外罩白纱烟罗披肩的她，绾着慵懒美人髻，左侧一缕黑长发丝垂于胸前，静美得好像壁画中女子、

双手交叉在腿上，很久也未抚摸上早已摆好的古琴。

滴答声渐渐弱下去，蹙眉轻叹的她终于高抬素手摸上琴弦。

像是故意似的，她狠狠拔动其中一根，冷冷单音铿锵迸出，决绝中隐含着莫大无奈。

有很多曲子名目在脑海中盘旋，想来想去，却不知该弹奏哪一曲为好。

睡了大半天醒来，楚悠悠头疼难忍，小棉想要宣太医被她拦下，

心病所致，药石怎可医？

眼前的古琴，能弹的曲子似乎很多，却始终也弹不出一首，因为没有心思。

心神俱疲之时，曲已不成曲，调也不着调。

即使弹奏出来也不能慰藉自己，甚至可能平添几许愁绪。

“娘娘，为何不弹？奴婢见您都呆坐很久了。”

从长廊中走来的小棉见皇后面色低沉，不禁有些担心。

“曲不成曲，弹来何用？”

手指缓缓摩挲过琴弦，楚悠悠对身着鹅黄色宫女服的小棉报以微笑。

嫩嫩的鹅黄色本是让人觉得明媚美好的颜色，眼下却丝毫也不能令她舒适。

经暴雨洗礼，雕梁画栋的长廊外湿绿深重，残红片片，鲜明的色泽对比间尽是让人沉重的惨淡。

细长眼睛里噙着浓浓担忧，小棉在小亭栏杆上坐下，柔声宽慰：

“娘娘有心事？一会儿等皇上来，娘娘可以和皇上聊聊呢。奴婢觉得皇上很会开导人的呢。”

不提东方宸还好，一提他楚悠悠就觉得胸口窒息，疼痛之感立马尾随而来。

轻蹙弯眉不再言语，暗自深叹后，她将满腔心事最终寄于琴弦。

削葱般的手指拨动琴弦，呜咽凄清的曲子随着她跃动双手流淌出来。

高低起伏的琴音和空气纠缠在一起萦绕在未央宫久久不曾离去，给雨后的宫殿再添一缕袅娜如烟的轻愁。

弹到动情处，楚悠悠双目噙泪，修长优美的鹅颈轻轻颤栗。

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所弹奏的曲子中，亦是有满腔的无奈却无从化解。

***

刚未央宫门外，身着黑色锦缎绣金龙跃海的东方宸就听得琴音袅袅。

制止准备通报的小容子，他追随琴音，信步来到小亭背后的长廊，负手而立。

黑色和金色相错的龙袍衬得他身形更加颀长，君王的高贵和气质的优雅完美结合。

玉带束发的他在暮色中淡然，嘴角噙着惬意的笑。

天色黯淡中，他看到一抹湖青色背影在湿气四饶而显得朦胧的亭子中。

那么远，那么近，那么飘渺，却又那么真实……

绿得暗哑的颜色透过白色薄纱呈现出妖娆的美，并不明亮夺目，却美得让人一眼看过去就有惊心动魄之感。

这是第一次，东方宸发现，原来有些疏离冷淡的青色，原来也会有惊艳时候。

在这似乎不太真实的湖青色旖旎中，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痴痴缠缠，飘飘渺渺，无处可寻，却又有缕缕痕迹。

如泣如诉的琴音，他倾耳细听。声声入耳，站立许久，剑眉听得轻皱。

哀婉的曲子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是因为她有难以倾诉的心事么？

昨夜我离去时，她尚没现在这般哀怨，究竟什么事让她如此呢？

胸口处沉闷起来，待一曲作罢，东方宸抚掌轻笑，大步迈过长廊走到亭子前：

“精美绝伦的曲子，无可挑剔的琴艺。想不到，你琴艺原来也如此高超！看来，皇后还有很多未表现出来的才艺，也许朕该更加深入的了解了解你，是么？”

“过奖，喝茶还是小酌？”

经过昨夜倾诉，楚悠悠深知两人在彼此心中其实都不再是从前。

可因为满腹愁绪，她不知如何面对东方宸。

黑袍加身的他领口袖口处有金丝闪耀，看起来更加神采奕奕，英伟不凡。

施然落座，东方宸拉过楚悠悠微凉的小手握在掌心，看她蹙眉不展，他带着宠溺低低道：

“之所以心情好，是因为我今天忽想起你让小棉转告的那句话：如果诞下的是小公主，那该如何是好？你……没忘记吧？”

慢慢垂首，楚悠悠忍住满心苦涩轻答：

“没忘。对了，处死玉妃，小王爷心情应该很不好吧？太后曾说，我可以不必天天去请安，想来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未去永宁宫，真是疏忽，不论怎么说，她毕竟是抚养你长大的母后。”

不想谈那些会让自己泄露满满心思的话，她悄悄转移话题。

“让玉妃风光大葬，这是我仅能做的了。小恒……已有好几日未见到他，从前几乎日日都来给太后请安，自那天后，他再也没进过宫。太后那……你不愿就别去，无所谓。假若你日后怀得身孕，绝对不要去永宁宫，懂么？”

说到太后，东方宸出言提醒。

经过昨夜，他已完完全全信任眼前之人，所以说起话不像从前那么顾忌隐讳。

无心追问原因，楚悠悠点头浅笑。

暮色在湿意中越发浓厚，有意隐藏心事，她提议回房下棋。

聪明的东方宸觉察到她的异样但同样不想追问。两人心底都有彼此，但其实各自都有难以言说的心事。

揽住楚悠悠在怀，东方宸微微侧头看向永宁宫所在方向的天空，鹰眸中有犀利闪过。

心有防备的他却不知在这个雨夜，永宁宫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

亥时，永宁宫已进入沉寂。

赵太后的寝宫内，依旧灯火辉煌。

一袭宝蓝色宫装的赵太后靠在榻上，用各色丝线绣成的百鸟朝凤图，在宫灯下闪着五色光彩，晃得给她在轻捶双腿的宫女睁不开眼。

须发皆白的裕安侍立榻侧，皱纹已深的老脸上满是恭敬：

“太后，夜已深，早点休息吧。下了一天的雨，现在又开始滴答，气温不高，应该能有个好梦。”

紫蓝色镂空指甲套轻轻敲打榻上，双目微闭的太后轻笑，笑声有点冷：

“裕安，算算，小恒已有多日未来请安了吧？这孩子本是最贴心的，现在因为一个贱人，对哀家如此，真是寒心呐。他又怎么知道，哀家这么做全是为了他好。”

“太后，您的苦心，老奴全知。小王爷还年轻，没经多少事，不过慢慢的，他肯定能理解您的用心良苦。玉妃死后，还能得个风光大葬，这已是宽待，她犯下的……可是株连九族的罪呢。没事儿，等段时间小王爷想明白啦，他肯定就来给太后赔罪请安。”

多年主仆，裕安陪伴赵太后风风雨雨走过。

可以说，赵太后的心思除开自己，恐怕就他最了解。

虽然知道因为此事小王爷必定对太后生出成见甚至是憎意，但奴才说话，当然只能捡贴心宽慰的说。

听着窗外窸窸窣窣缕缕不绝的雨声，赵太后白皙面庞上浮现疲惫。

精明如她，何尝不知道裕安是在宽慰自己？

轻叹几口，眼前来来回回晃过小恒的面孔，她不禁感慨为何最最疼爱的儿子却如此不懂自己心思。

一手带大的孩子，她对他的性情不是不了解。

从前，她觉得小恒是年少不懂事，因此放任他游戏人间，任意而为。

经过玉妃之事，赵太后恍然意识到也许自己想法错了，小恒并不是年少不懂事，而是生性如此。

但是，这样的性子却是赵太后所痛恶的，压根不希望看到的！

煞费苦心的做那么多安排，想不到到头来他还是如此？

小恒啊小恒，你究竟怎么样，才会按照母后所想的走下去呢？

难道母后的心思和期望，你当真从来不明白一点？

不，也许你明白但却不愿认同，对么？

想到这，赵太后蓦然睁开狭长的丹凤眼，有恼意一闪而过：

“裕安，小恒本是个聪明孩子，但他始终表现出漠不关心。你也知道哀家为了他……曾设下多少安排，可现在还这样，你说会不会是他从来都知道哀家心思，只是不愿认可呢？难道，所谓的兄弟情深当真经得起任何风吹雨打？”

这番话让裕安微微愣住，他抬手挥退在给太后捶腿的宫女尔后道：

“太后，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但依老奴之见，应该比较小。毕竟，您和他才是真真正正的血缘至亲啊。小王爷纵使年少不懂事，这点他应该清楚。您也知道，小王爷历来很孝顺呢。”

主仆二人隐晦的交谈，被愈来愈大的雨声淹没。

半晌后，赵太后终于动动身子准备就寝。

正准备给她去端安神茶，裕安却透过稀里哗啦的雨声听得门外有宫女通报声：

“太后，浣衣局刘嬷嬷求见。”

浣衣局刘嬷嬷？

这暴雨肆虐的大半夜，她来求见太后，所谓何事？

真是怪异。

手捧安神茶来到榻边，裕安将宫女通报一事禀明太后，抿着安神茶赵太后柳眉微挑诧异道：

“浣衣局的老宫女半夜求见？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明天再说吗？恼人！裕安，你去打发就说哀家已经就寝，明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