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寂的心扑通扑通加速，微抬眼眸的楚悠悠银齿紧咬下唇，秋波内荡漾着无数郁结。

开口，不开口只在一念之间。

但这一念。却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只要做出选择，她就不能反悔，亦不能回头。

魁梧的青色身影依依不舍转过身去，周逐明暗自轻叹两口。

近在眼前，却依然还是在天边。

如若早些相识，即算违抗皇叔的圣旨，我亦不会同意让她顶替安宁出嫁。

现在想来，我倒宁可自己从来没去魏国，从来不认识她。

那样，反而简单。

认识了，牵绊了，也就无奈了，

哎。抬步欲出，他却听到身后传来低如蚊鸣的声音：

“南安王，我……我有事想和你谈谈。”

宽阔手掌已然抚上冰凉门边，周逐明欣然回首，浓眉大眼间都流淌着丝丝兴奋。

立即转身的他强行压住心地的颤栗，沉稳开口：

“不知……娘娘有何事想与小王详谈？”

***

又暖又亮的灯火照耀着干净精致的房间里，一层淡淡粉黄色温柔铺在楚悠悠脸上和身上。

面容平静的她宛若一尊琉璃雕像，浑身散发着柔和光泽。

莹莹熠熠，照亮整座幽黑的天际。

缓缓坐回至楚悠悠对面，喜欢直来直往的周逐明饶有耐心的等待她开口。

心底却也暗暗揣度，她究竟要跟自己谈什么。

日前楚州及魏国的经历不难看出，她和东方宸两人情深意切，相敬如宾。

而我对东方宸的了解来看，他断然不会将自己心爱的女子送出来，换取战机或是天下。

否则，当日在晋都，他也不会冷言斥责我，并匆匆搬离王府。

所以，封希佑所讲的美人计，应该不足为信。

不过，她一个柔弱女子深夜前赴敌对方阵地，着实令人费解。

难道说，她的今夜之行，东方宸不知情么？

眼下，东方宸所率领的将士倚靠寰山而守。

虽说不是一时半刻能攻打下来，但夹在赵太后以及我方中间，他显然是鼎立三方中最失利的一边。

且不说封希佑极有可能会与赵太后合作，只要混战拉开，东方宸就可能两边顾不及而疲于奔命。

最后，两边失守，彻底瓦解。

这种严峻形势，东方宸和她应该也看得清楚、

这么想来，她深夜前来的确是来游说的么？

万一……

万一她真是游说封希佑退兵而无果，现在又来跟我说那些，我该如何是好？

此次东征封希佑才是主帅，况且皇叔现在沉迷眼下胜利难以自拔，根本不可能同意现在退兵。

而要我当面拒绝她，这似乎又……

***

不知不觉中，半柱香时间在沉默中滑过。

抿唇不语的楚悠悠呆呆坐着，脑子里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混乱。

她竭力想理清头绪，说点什么，却又发现双唇像是被针线缝住似的，怎么也开不了口。

这一个雪夜，是迄今为止的生命度过的最为漫长的一个夜晚。

甚至比莫名进宫静待东方宸的那晚更加难熬。

慌乱和害怕不足以形容此时乱糟糟的心情，她只感觉到头昏昏沉沉。

将她为难的样子看在眼底，等待良久的周逐明大度道：

“娘娘，有什么，但说无妨。

如若娘娘实在不想开口，那小王就先行离去，娘娘好些休息。

明日清早，小王派人护送娘娘回去，必定确保娘娘一路安全。

至于安平那，娘娘放心，只要小王不同意，她绝对不敢随意将娘娘扣留。”

浓眉斜飞，微卷的发丝松散随意的披落肩头。

缓缓又柔和的嗓音，本意是想让楚悠悠放松，但陷入混乱的她，却听成周逐明在催促自己快些开口。

猛然抬起双眸，她轻启朱唇：

“南安王，当日在晋都，你和东方宸之间是不是有过一次不愉快的谈话？

你无须隐瞒，我已知道全部。

我无意责怪你或者质问你什么，只是……只是……”

说了几个只是，楚悠悠还是没将后面的话说出口，尴尬的红晕却已飞上脸颊。

再次目瞪口呆，想过很多种可能的周逐明怎么也没料到她说出来的竟然会是此事。

东方宸当日极其生气，断然拒绝我的要求。

按理说，他不会将我们之间的谈话告诉楚悠悠才对，为何她会知道？

虎目闪烁，光明磊落的他忽然有些担忧，楚悠悠会不会因为那件事而认为自己是个轻－薄好－色之徒。

他讷讷道：

“娘娘……如何会知道此事？”

话已出口，就如同泼出去的水一般不能收回。

混乱不堪的心神慢慢归回之前的荒寂，楚悠悠的容颜上染上几丝冷冽：

“南安王不需要追问我为何会知道。

之所以留下南安王，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当日你……提出的条件，是不是还算数？”

东方宸三个个字溜到嘴边，却恍若有千斤重似的难以吐出，只得惶惶用一个“他”字代替。

似乎唯有这样，她才能稍微减轻心底的痛苦。

***

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眸，周逐明觉得像在做梦。

清冽却悦耳的女声像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达到耳旁时已变得稀薄，听起来是如此不真实。

灯光中的她朱颜玉貌美丽娴静，全然不像在开玩笑。

放在桌面上的大手轻轻颤抖，他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了几分。

全身的血液都在冲击碰撞，难以形容的复杂之感奔涌如潮：

“娘娘……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因为过于意外，所以有几分猛然的周逐明急于确定自己所听是否无误。

可是，他的这个问题对于纠结许久的楚悠悠来说却像是种带着轻蔑的反问。

“美人计”三个字在眼前放大，感觉到羞辱的她若在平时必定拂袖而去，可想到东方宸她还是咬牙坚持，冷冷道：

“南安王聪明过人，怎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你将我的话理解为美人计，未尝不可。”

如覆清霜的声音让周逐明惊醒过来，他连忙解释：

“小……我不是那意思，更无意讽刺娘娘，只是……

只是过于惊讶，而不敢相信，所以想求证罢了，你别生气。”

蓦然起身轻移至床边，她伸出玉手，推开窗户。

冷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

抬手接住几片六角雪花在掌心，寒彻骨髓的凉意游走在体内，并直直冲进灵魂深处。

巨大的疼痛中她扬唇而笑，犹似枯蝶：

“只要你阻止驸马东征，给他时间平定内乱，并确保不再掀起任何战事，让百姓安居乐业……

我可以离开他，跟你去晋国，绝不反悔。”

字字清晰，掷地有声的一句话，让坐在桌边的周逐明失言。

双唇微张，他半天都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不可否认，在震惊过后，是有欣喜的。

自从发现对楚悠悠难以忘怀，他试图找过别的女人来身边伺候，甚至破天荒想过选立南安王妃。

可最终，他发现一切都不是自己心底的真实需求。

也许是初见的翩若惊鸿过于震撼，也许是刹那间的心旌摇动持续太久，他只知道自己心里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有过这种奇妙的感觉——

甜滋滋的，却又酸涩涩的。

欲说难说，想忘难忘。

只是，他想要谁都可以，却唯独不能要她，因为她是名义上的王妹，更因为她身边已有个难以匹敌的东方宸。

这些，周逐明都很清楚。

不过，他却始终都保留着丝丝期盼和眷恋——

寂寞红尘，三千繁华，佳人可遇不可不求。

如若有幸遇之，自当思之不忘，此生翘首企盼。

遭到东方宸的断然拒绝，他本已不抱任何奢望。

现在楚悠悠却再次提出，他却不能不考虑东方宸。

感觉到那对清澈如泉的眸子正毫不退缩看向自己，深呼两口凉气的他喉头涌动：

“他……知道此事么？”

***

晶莹剔透的雪花在掌心慢慢融化成一滩清水，心如死灰的楚悠悠淡笑，贝齿洁白：

“他知或不知，无关紧要，因为这是我的选择。

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英明赫赫的南安王，究竟会给我什么样的回答。”

只要周逐明点头，他就必须为个女子而背离他历来崇尚的忠孝礼仪。

这样的选择，对于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来说，恐怕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吧。

更何况，自己本是魏国之后，如若他将我带回晋国，势必掀起轩然大波。

可是，为了极有可能活不过明年秋天的东方宸，我必须听到他亲口答应，或是拒绝。

想到这，凝视着他粗犷却呆滞面容的楚悠悠略略不安。

尽管我相信自己不会过河拆桥，等到一切结束就离他而去，可说到底，我对他根本没有丝毫感情。

这，算不算一场华美的利用？

“听说……娘娘和他琴瑟合鸣，情深意重，之所以肯跟我走，是为，他吧？

小王怎么没想到，娘娘会做出如此选择。

能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他应该感谢上苍。”

苍白无力的声音，预示着此刻周逐明心底的矛盾和挣扎。

他如何不知，自己一旦点头，就要违背皇叔之意。

他如何不知，自己带她回国，就会受千夫所指。

他如何不知，她会找上自己，完全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但知道这些又如何？

他依然感觉到，内心汹涌澎湃的情感正在一点点冲击着理智，几乎快把理智全部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