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顶天立地的男人，其实是应该有担当的男人吧。

也许在有生之年，我都难以超越他的聪敏沉稳。

不过只要我能努力，相信父皇和他都会欣慰。

默默想着这些，东方恒像在一夕之间成熟紧。

抿唇角的他在这雪霁渐散的冬日清晨，感觉到自己的心不再飘飘忽忽。

只觉得，它似乎终于找到了落脚处似的安定：

当有莫大责任背负时，人总会成熟得比较快，就如同其实并年长不了我许多的皇兄这般。

示意看守战马的士兵牵来马匹，负手而立、扬起唇角的东方宸亲自执起缰绳放入小恒手中，清浅莞尔：

“小恒，此番回城，你务必小心，尤其是东方铭身边的杀手，知道么？

我不完全肯定封希佑是否知道他和我们的血缘关系，不过直觉告诉我，他知道。

在知道的情况下还如此疯狂，只能说明他已完全扭曲。

所以，杀你或杀我，他都不会有丝毫动容。

若没猜错，冷峰首要目标是你，待解决你，他就会对东方铭下手。”

“我明白，皇兄请放心，我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另外，一切就按我们昨晚商谈的办，我不会失信。

十二月二十四日，我在西京，等你到来！”

深吐两口气，东方恒试图挥散掉心头沉甸甸之感，坚强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点点头，东方宸眼神复杂的看着他，饱含莫大的悲悯和怜惜：

“一路小心！二十四日，西京再见。”

矫健的马儿，在东方恒的喝斥声中撒腿向前奔去。

随着距离越来越远，驻足目送的东方宸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雾色中。

沉静似秋水的心头，还是难以抑制的掠过丝丝难过——

红尘滚滚，身不由己的事情总是太多，哪里又有丝毫的真正的自由呢？

在这冷暖自知的人世间，恐怕唯有屈指可数的几份感情，能给被牵绊蒙尘的生命带来温热吧？

其余的，莫不是无奈或悲凉，亦或是宿命难以抗拒的安排。

也许，真的只有那烟波深处才有最惬意的自由。

可惜，当我彻底能放下所有也即将尽完一切的时候，悠悠已不在我身边。

如果从此两不相见直至临终，我死也不能闭眼。

悠悠，远在晋国的你，可曾听到我这些日子的呼唤和思念呢？

***

“恕末将多嘴，皇上历来仁慈心软，太后毕竟是小王爷的生母，所以末将觉得还是不要轻易相信为好。”

因为东方恒之前的风/流随性，严苛至极的薛贵甚是看不惯他。

在他眼中，绝佳的君主就应该是东方宸这样，而不是只爱风花雪月的东方恒那般。

挥挥长袖转身，东方宸眨眨深瞳，淡定对严肃以对的几个臣子道：

“薛将军及各位的心意，朕很清楚。

不过，朕相信小恒。

昨夜朕和他秉烛夜谈，已确定好攻城之计。

二十四日申时，我们准时攻城，届时小恒会在城内接应。

所以，我们必须拿下，懂了么？”

“皇上，这万一是太后她们母子的计策，那咱们……不是有全军覆没之嫌？”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历来习惯直谏的郭道远将几人的困惑和疑虑宣之于口。

“不必多说，朕相信小恒！下去准备吧，务必调动士气，一鼓作气跟随朕攻下西京！”

素来和颜悦色对待朝臣极其宽厚的东方宸这次沉脸如冰，根本不愿解释。

踏步离开，他瘦削颀长的身影很快就闪入营帐当中，徒留薛贵等人叹息摇首。

***

魏历二百九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

避难的百姓都在仓惶中庆贺小年到来之际，入夜后，东方宸率兵进攻西京。

因为有东方恒事先在城内做好部署，不到半个时辰，城门攻破。

东方宸率军长驱直入，和东方恒汇合后，直奔东方铭退守的皇宫。

不过此刻的皇宫却丝毫也无颓丧之气，反而华灯璀璨，暗香浮动。

高举的火把在通往皇宫正门的道路两边熊熊燃烧，将宫门前的种种映得清晰通亮。

坐在马背上的东方宸凝眸看向高高的朱红色宫墙，记忆翻卷如浪。

从出宫至今四月有余，再度回到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心中的感觉除开复杂还复杂。

东方恒软硬兼施，终于让守在西城门的将领臣服，所以才能在如此短暂时间内让东方宸他们进来。

当东方铭发现一切时早已经来不及做任何部署，匆匆忙忙，慌乱应战，因此自然不是有备而来的东方宸的对手。

他边战边退，最后退守至皇宫内。

此时此刻来到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皇宫前，心情就可想而知的复杂：

走进去之后，我该如何面对母后？

霸道凌厉的她，和嚣张跋扈的东方铭，会肯听我解释么？

尽管将士成千上万，但这一刻却出乎意料的安静，除开几声滴答马蹄声点缀。

幽黑苍穹笼盖大地，像是远古洪荒的静默中。

东方宸似乎看到自己咿呀迈步的幼童时候，在太后苛责下、战战兢兢的少年时代。

以及最后到得知魔蛊存在、到登基的隐忍深沉的现今。

二十二年漫长的光阴浓缩成一个瞬间，斑驳的颜色几近黑白，无声往后退却。

深深呼吸数口的他翻身下马，醇厚的嗓音坚定如石：

“郭大人，朕命你速速草拟昭告天下文书，明日早朝时朕要看到。

郭将军，朕命你带人即刻清理城内，务必将尸体等处理干净，明日的西京不能有血腥味道。

另外，那些投降将士先统一由你管束，等大局定下后自有安排。

薛将军，你带几个将士随朕进宫。”

整齐有致的步伐，在皇宫内迈响。

东方宸和东方恒对望一眼后，双双踏入宫门，径直朝永宁宫走去。

宫灯盏盏高悬，迂回漫长的宫道上，默默抬步的东方宸忽觉得这皇宫无比陌生。

朱墙明瓦，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皇宫的精湛大气毋庸置疑。

可它终究沉淀了太多人的无奈和痛苦，于是变得坚硬冷漠，只是数座宫殿的绵延，而不是一个家。

本以为东方铭还会在皇宫内带人负隅抵抗，可他们却发现皇宫内静悄悄的，根本没有什么声音。

也许是这安静过于异常，东方恒的手心里不觉冒出细密的汗。

东方铭退至皇宫，难道连一个人也没带吗？

本以为还会要厮杀一番，现在却静寂得可怕。

心有不安的侧头打量东方宸，他发现东方宸面色沉静如水，似乎对眼前的异样丝毫也没察觉。

被无数灯火映得明如白昼的永宁宫出现在众人面前，止步的东方宸挥手道：

“薛将军，你留在外面吧，朕和王爷进去即可。”

“明白！”

整齐却缓慢的回答代表着薛贵的犹豫：

这皇上单独进去，万一里面有埋伏怎么办？

虽然小王爷的确在攻城之事上出了力，万一这是他们诱敌深入、想先擒王的计策呢？

多般疑问在心，只是饱经风雨的他没开口，因为深知劝说无用——

对于皇上而言，此时进去，也许不仅仅只意味着一场战事的结束。

还意味着，他必须要和恩怨并存的太后做个彻底了断。

或许除此之外还，有更多旁人难以猜测的意味，不是么？

双双登上熟悉的台阶，两兄弟各有所思，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从里面跑出来迎接。

见到东方宸后面色旋即苍白，哆哆嗦嗦下跪请安：

“奴……奴才给皇上请安，给小王爷请安。皇……皇上，太后和大王爷在……在里面等你。”

不知是由于害怕还是什么，平日口齿相当伶俐的小太监句不成句。

“起来吧。”

平静无波的嗓音的一如既往的醇厚低沉。

东方宸并不愿意在这些身不由己的奴才们面前展现出凌厉之色。

说到底，他们也是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受制于人，不是么？

缓步踏入，身着明黄色龙袍的东方宸紧握手中的凝虹宝剑，突兀的细小紧张让他暗自喟叹。

从小到大，通往永宁宫大厅的路他已不知道走过多少次。

唯独这一次，他觉得最漫长，仿佛没有尽头，也仿佛不知要通往哪里。

***

古色古香精美如常的大厅内，身着茶色宫装的赵太后头戴八宝凤冠，端然坐在摆满美酒佳肴的桌边。

胸襟上绣着的金凤，展翅欲飞，栩栩如生，翡翠耳坠而两旁轻轻抖动。

纯净碧绿在领边的洁白绒毛边投下浅浅光泽，同时也和夜明珠所绽放的莹莹之光交相辉映。

只见她凤眼微眯红唇如血，表情木然，让人难以判断她究竟在想什么。

坐在她右侧的，是身着锦黄色长袍，正仰头灌酒的东方铭，浓眉长眼间尽是忿恨和怨念。

而坐在她左侧的，则是打扮得明艳动人的珍妃和兰妃。

二人看到东方宸时怔住片刻，随即眼神里俱噙满激动和无奈。

白玉酒杯摔落着地，破裂声凛然打破令人窒息的凝滞。

满面沉凝的东方铭站起来，怒吼：

“小恒，你对得起母后对得起我吗？

竟然帮他一个外人，真是可恶。

早知这样，我就该杀你了，以绝后患！”

又一记啪的声音响起，不过这次却不是东方铭摔杯的声音，而是赵太后腾的站起，冷冷甩了他一个耳光。

捂着发热的脸颊，东方铭吼笑如雷跌后面的雕花宽椅中：

“怎么，我说要杀他母后心疼啦？哈哈。

从小到大你最疼爱的莫过于他，可他呢？

你现在看到啦，吃里扒外不知好歹！

这，就是你最得意的儿子！”

殷红嘴角轻轻抽搐，风韵犹存的赵太后不再理会疯疯癫癫的东方铭、

眼神清扫小恒时有抹明显的痛苦闪过，最后才冷冷看向小宸：

“成王败寇，自古以来莫不如此，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