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独立良久,东方宸深深呼吸几口转身回到椅中坐下。
香味儿缭绕在鼻尖挥之不散,端着茶碗的他,轻轻掀开茶盏。
宜人清润茶水,让已经很久不曾细细品尝的他顿觉口齿生香。
蓦然回想起从前在未央宫楚悠悠亲手给自己沏茶的情景,喝下几口的他瞧着眼前三个似乎都有话要说的人,淡淡道:
“朕知道你们都想问娘娘去了哪儿,朕不想瞒着你们,娘娘现在在晋国南安王那,朕会尽快赶去晋国。”
被囚禁在未央宫数月不能出去,他们虽听说外面已经开战,对于具体事宜却根本不知。
三人面面相觑,俱是疑惑重重。
皇上和皇后两情相悦琴瑟和鸣是谁都知道的事,那为何娘娘会在南安王身边呢?
也不想做过多的解释,早有打算的东方宸抬起星眸凝视清丽可人的思月,开口:
“思月,你的事情娘娘已跟朕说过,为父报仇是你进宫最主要的目的吧?从前献州州官钱应良是你父亲,对么?”
话题的突然转变让根本没防备的思月哑然失措,怔怔看住东方宸半天没回答。
半晌后,她紧紧蹙眉作答:
“是,思月深信家父不是贪赃枉法之辈,所以多年不敢忘记为父报仇!
娘娘曾答应思月,说只要思月不再随意轻举妄动,一定会将当年之事替思月追查清楚,不过……”
“娘娘跟朕提过后,朕的确已派人前去献州调查当年之事。
久经打听追寻,最后确定是袁恪借发放赈灾钱粮之际巨额贪赃。
为了确保罪行永远不会被揭发,所以他嫁祸于你父亲钱应良。
虽然当年袁恪已呈上伪造的证据证明你父贪赃,不过说来总是朕的疏忽,所以在这朕要跟你道歉。
思月,为了弥补朕因为疏忽而导致的错误,你可以向朕提要求以作补偿。”
自从知道钱应良的确是冤屈被自己误杀后,东方宸一直就对思月有种很深的愧疚感。
再英明的君王,也难以确保在有生之年不犯任何错误。
无父无母孤苦飘零,这种滋味对一个小女孩来说肯定是刻骨铭心万般艰难吧?
小巧红唇微微张开,思月在东方宸叙说中错愕,尔后泪水涟涟。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相信自己父亲的清白和无辜,也正是这种不屈不挠的信念支撑着她来到西京然后千方百计的进宫。
现在事情终于水落石出,她忍不住想放声大哭。
因为等待得太久,因为努力得太久,久到她经常觉得自己已经坚持不下去。
在小棉怀中嘤嘤哭泣很久,思月这才抬起袖子擦干眼泪凝视一脸深沉的东方宸,似有不甘诘问道:
“补偿?
皇上想给思月什么样的补偿呢?
知道吗,我进宫复仇唯一想做的就是杀了你!”
双眼闪烁泪花的思月恶狠狠说出心声,端然静坐的东方宸挥手打断欲开口斥责的小容子和小棉,沉稳和她对视。
目色清冽坦然,如同最纯净的湖水:
“朕知道你曾在娘娘救朕的时候下手,不过最终放弃。
今日若你还是想杀朕,朕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现在动手吧,如若身中一刀能让你多年的积怨和痛苦消失,朕……”
双丫髻上缠绑的嫩黄丝带在灯火下灿烂得如同春日阳光,摸上袖口随身携带多年的匕首。
满腔复杂心绪,思月还是犹豫了——
在这个眼看就能复仇成功的时候,她难以抑制的想起对自己有深恩的皇后。
在她那清澈动人的双眸里,思月仿佛看到个过于偏执的自己。
说到底还是袁恪的错,不是吗?
东方宸的误判也是袁恪伪造证据,如若父亲在天有灵,他定然也不希望我弑君吧?
表情从凝滞的恨慢慢柔和,思月噗通跪下:
“皇上,娘娘对思月有救命之恩,况且家父之事都是袁恪在捣鬼,思月不敢再对皇上有杀意。
如若皇上能处置袁恪还家父一个清白,思月感激不尽!”
欣慰的笑笑,东方宸亲自扶起思月郑重道:
“朕答应你,小王爷会重审你父亲一案,还他清白。”
“小王爷?皇上您……”
三人俱听出这话似乎很不寻常,俱不解的看向东方宸,迷茫眼神中带着担忧。
“一夜闹腾,朕甚累。朕今晚住这,你们收拾收拾。”
从入夜攻城到现在,东方宸在这个小年夜的确面对了太多的事,现在所有的事都已尘埃落定,涌上心头的只有无尽疲惫。
举步至窗边,他抬首遥望西方:
悠悠,我就要去找你了,可你还会见我么?
紫金色焚香炉内飘出缕缕青烟,万籁俱寂,挥退小棉等人的东方宸默默踏入留有许多回忆的卧房。
坐至挂着淡淡黄色烟罗的床边,唇边噙着浅浅笑意,深瞳内的思念如同汹涌的潮水,肆意得无以复加。
淡紫色锦缎床褥上,银色缠枝并蒂莲旁若无人开得正盛,静铺的合欢被一如既往有轻轻檀香缭绕。
宽阔手掌从床边慢慢摩挲,微凉的柔滑质感从指尖缓缓流淌至心房。
依稀中,他仿佛看到楚悠悠如同从前一样娴静坐在自己身边,笑颜胜花,淡雅得如同床褥上高洁美丽的莲花。
初识,相惜,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一一浮现在脑海,时而叹息时而微笑的东方宸完全沉浸在浩瀚无边的想念之水中。
无力泅渡,也不愿泅渡。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十丈软红尘里,要遇到和自己能契合到天衣无缝的那个人,绝对是件可遇不可求的事。
很多时候,爱情并不是所谓的寻寻觅觅,而是于滚滚人潮中遇到,惊鸿一瞥。
从此之后,再难忘怀。
思之不寐,念之愉悦。
如若没有遇到悠悠,我恐怕会是魏国历史上最短命的一位君王。
遇到她之后,我是君王的同时,更是独一无二的东方宸。
因为她,我的生命从久久的沉寂中苏醒,更变得充盈饱满,就像一朵即将枯萎的花却恰恰求到甘露.
色泽明理犹如画卷的回忆仔仔细细的掠过一遍,垂眸凝视熟悉床褥嗅着檀香的东方宸独自低喃:
“悠悠,如若没有你的出现,你可知我的生命会多么单薄苍白?
也许,即算我去到晋国你也不会再见我,可我必须去找你,必须!
放弃江山并不是一时冲动或意气用事,而是深思熟虑的决定,所以,我相信你会理解,对么?
如果你现在在我身边多好,从此之后我们就能去寻找烟波深处的自由。”
合衣仰躺,早已疲惫至极的东方宸坠入自从开战后最沉的一次睡眠。
熟悉的床帏和香味中,他做了个美美的梦——
梦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楚悠悠从未离开,两人在暮蓝色烟雾中携手远去,去到飘满桃花与世无争的地方。
在那里,他们有个温馨惬意的家。
***
翌日清晨,浓浓白雾将整个皇宫包纳入怀,东方宸照例按时起床。
刚刚梳洗完毕就听到小容子通传小王爷已到,正在大厅等候。
信步走至大厅,他瞅见正靠在椅中的小恒神思恍惚面色苍白,好像还从昨晚的事情中没回过神来。
心被揪得紧紧的,从来都觉得自己是兄长,因此有义务对他尽心尽责的东方宸走过去,坐至他身旁,语重心长道:
“小恒,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魏国的重担要落在你肩头,所以要记住任何时候都要坚强,懂么?”
“这么多年来,皇兄你就是凭借告诉自己要坚强支撑过来的么?
呵,从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和皇兄你相差无几,不论是外貌性情你和我都那么接近。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自己远远难以追上你,就如同你能熬这么多年不放弃,而我……
而我恐怕怎么也做不到如此。”
多年闲散逍遥,东方恒经过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的确成熟很多。
但往往成熟都会要付出代价,所以他的心里难以避免的涌现出一种强烈的仓皇和无助。
宠爱自己的母后永远离开,值得信任依靠的皇兄也即将离开,他的缺失感是多年来根本没有遭遇过的。
因此此时才如此低落,表现得像个孩子。
轻拍他的肩头,对他心情很是理解的东方宸用坚定的口吻道:
“如你所说,你我十分接近,所以,我能做到的事情你一样能做到,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你放心,我在朝堂上宣布让位之事后,会再另外找几个能完全信任的大臣谈谈,所以你无须太过担忧。
你的聪明才气有目共睹,现在是你好好展现的时候了。
战事结束,应该好好休养生息才对,所以切记待民仁善,这点我知道你肯到能做得很好。”
充满信任激烈的安慰给东方恒注入一股力量,抬起还飘着浅淡迷茫的丹凤眼。
他露出个如同往昔的俊美笑容,握住东方宸停留在自己肩头的手点头作答:
“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记得皇兄今天这番话。咱们准备去早朝吧,希望我不会让皇兄失望。”
聪颖又仁善的小恒只要能够振作起来,他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一位君王。
至此,我总算能安心了!
相视轻笑,东方宸将他所关心的事情仔细交待后最后凝重道:
“东方铭野心蓬勃却有勇无谋,很容易就被有心之人利用。
所以,你以后都要密切留意他的行动,可以让他继续当王爷但绝不能交给他任何实权,切记切记。”
“我明白。母后已殁,但愿东方铭能从那种不正常的疯狂中清醒过来吧。我想母后在天之灵……”
东方恒的话还没说完,两人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后小容子就在门外道:
“皇上,小王爷,薛将军派人来报,大王爷……大王爷昨夜在永宁宫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