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瞳浸染着夜明珠的明亮莹光,东方宸坦然无惧,迎上赵太后的犀利和漠然并存的凤眼。
犹记儿时,那时尚不知为何自己口口声声喊的母后,却唯独对自己缺乏温暖如春的笑颜。
小小心灵里,经常萦绕着和年龄并不相仿的失落,更经常暗地诘问,是不是自己不如东方铭和小恒优异。
随着年龄慢慢增加,他终于知道自己并不是她亲生,一度黯然许久。
并自那之后,毫无怨言的接受所有一切的严苛和差异。
只因为,他深知抚育大恩,亦深沉如海。
心思缜密的他慢慢看出太后掩藏的霸气和精明,再到后来,他发现自己身中魔蛊,而唯一最有可能下蛊的就是她……
一抹苦涩至极的笑容在嘴角荡漾开来,东方宸的眼神从深邃凛然变至温和柔软。
没忘记曾说过会用自己的方式来报答抚养深恩,他弯腰放下凝虹宝剑。
撩开明黄袍角,直挺挺跪下,轻启薄唇字字清晰:
“您从小教导儿臣知恩图报,儿臣从不敢忘,所以您对我的养育之恩。也并未在脑海中消失。
尽管也是因为您,儿臣活不过明年中秋。
所有是非恩怨,儿臣不想做过多评说。
不过今日在此,想问问母后,如果您爱父皇,为何您要假传圣旨、灭掉楚国、令父皇以为自己失去亲生骨肉而吐血身亡?
您究竟是爱他还是恨他,亦或是单纯的想全部占有?”
自从在吉祥那听到所有过往,东方宸就忍不住时常在考虑当年那段风/流又凄然的往事。
也许,所有的爱恨纠缠都是在那时候就已埋下吧?
有前因才有后果,如若不是那场绚烂和凋败都如同烟花的往事。
今日种种,也许根本不存在,不是么?
***
这番话,让珍妃和兰妃两人彻底懵然。
面面相觑毫不知情的两人,最后将眼神停留傲然站立的赵太后身上。
只见她双唇微微颤抖,按住桌面的手因为用力而突显出幽青色的经脉。
凤眼闪烁,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流光溢彩的大厅里只剩下几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东方宸的问题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随身伺候的裕安战战兢兢站在离赵太后不远的地方,混沌昏黄的双眼中写满惊讶和对主子的担忧。
先皇,于太后来说是个禁忌吧?
得知吉祥失踪后赵太后就断定乃小宸所为,所以此刻她并不惊讶他会清楚的知道往事。
不过,他最后那个问题,却还是让已经感觉到自己走在末路之上的她在心底掀起汹涌的狂潮:
爱,恨,单纯的占有……
三种听似截然不同的感受在心头冲撞,溅出闪闪的明亮火花,朵朵跌落至心间,灼出一处又一处的痛。
久远尘封的往事在眼前清晰,赵太后僵硬坐下。
她想过小宸会对自己痛恨至极,甚至想过他见到自己后会立即下令绞杀。
可怎么也没想到,他却会跪在那,问出这么一个直直逼仄她心灵深处的问题。
死她不怕,手中沾满无数鲜血,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到来,但她却害怕面对这个比生死更强烈沉重的问题——
如花般动人旖旎的年华中,她曾为这个问题百般困扰。
随着很多人渐渐湮没在岁月风尘中,她早已学会压抑和自欺欺人的淡忘。
而今忽然被提及,既陌生又熟悉的沉重和困惑像一只利箭狠狠插/入她的胸脯。
让她自以为早已苍老漠然的心,立即迸出淋漓鲜血。
痛楚,顷刻传至四肢百骸。
精明凌厉的眼神慢慢松软,青丝依然如墨的她似乎在瞬间老去。
保养得当的容颜上陡然涌现出许许多多哀伤痕迹,泪花打湿双眼。
朦朦胧胧中,她看向跪立的东方宸,犹似看见当年玉树临风的东方朔。
铺天盖地的思绪如暴风似的席卷着她,悲凉呢喃:
“无穷相思催花泪,凤凰引颈悲不绝。
楚碧玉……当真就那么至善至美么?
即算相隔十年,即算天人永隔,她永远就像鬼魂似的缠绕不散。
就算我艳绝后宫,机关算尽又如何,我能在这后宫中呼风唤雨主宰操纵一切,却始终敌不过一个嫁作他人妇的女人!”
除开裕安,在场所有人都不曾见过如此颓败模样的太后。
也许是在为她悲恸的低喃动容,也许是沉浸在历来强势过人的她也会有这么一面。
所有人都只是缄口不言,默然如僧。
“对父皇来说,她不是鬼魂,而是无可取代。
每个人心中都会有无可取代,就像父皇在母后您心目中的位置,不是也无可取代么?”
从小宸那听过所有事情的小恒在很久后凄然开口,像是感慨,像是安慰。
哀哀一笑,凤冠上垂珠晃动的赵太后似乎不太想在后辈们面前过多的说起这些。
不论是非对错,那些或明灿如日,或阴霾万分的流年,都是她的秘密。
一个人的秘密。
她无法容忍别人参与进来指手画脚,正如同当年,她无法容忍别人参与进她和深爱的男子之间。
爱,恨,痴,嗔……
百般滋味她宁愿独自品尝,宁愿带去黄泉地府,也不愿让它们任由他人指点。
灼灼红唇边溢出几声轻渺到听不到的叹息,她抬手抚抚峨峨云鬓,转身凝视跪立的小宸和小恒:
“都说善恶终有报,这么多年,到底做过些什么,我很清楚。
小宸,知道么,你是三兄弟中最像你们父皇的一个,却也我所有计划中最意外的一处。
时至现在,我并不想解释什么,你愿意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吧。”
“对,儿臣是个意外,也是母后眼中本不应该存在的一个人!
但您处心积虑想谋害的两个孩子至今都没死,我以及父皇和凌波公主的孩子都没死!
这,算得上天意么?”
如果说之前小宸的问题,让精明深沉的赵太后有所动容而陷入忧伤追忆中。
那此时他的这句“都没死”,则让她彻底感觉到五脏都在震动。
东方铭,珍妃和兰妃投来的几束疑惑目光全部忽略,瞳孔渐渐放大,她听到自己脑子里有一把嘲笑的声音:
枉你自诩不让须眉,可到头来呢,一切不过落花流水。
“都没死?怎么可能都没死?
不,小宸,你无须用这种谎言来打击我,楚国皇族悉数尽灭,楚碧玉的孽种,怎么可能没死?”
似是低喃似是质问的话从红唇边溢出,赵太后的眼神已涣散无光。
多年相处,他记忆里的赵太后是,他所见过的所有女人里面最强势最精明的一个。
不论何时,她都能保持着优雅恬淡的微笑,尽管那微笑下面也许是一颗蘸满毒液的心。
现在她的苍老悲凉和颓丧不堪,让他不禁感觉从来都高高在上难以接近的太后已经从云端走下来。
变成了一个为爱疯狂的纯粹女人。
只不过当所有繁华落尽时,她疯狂的结果,除开无数他人的鲜血之外,就只有说不尽的枯萎败落。
也许,她本来就只是简简单单心陷情/爱的女子,只不过却阴错阳差的爱上了一个对她不能付出真心的男人。
她所做的一切,与其说是在争权夺势,不如说是在为那份让她寒彻骨髓的爱情,做着最恐怖的凭吊。
对于帝王而言,究竟是多情好,还是专情好?
父皇对相隔千万里的凌波公主数年不忘,不可不谓是专情。
而身为一代君王,后宫妃嫔三千,他无法将所有的爱平均,在那些度日如年的妃嫔眼里,他恐怕是多情的吧。
想必,当年的德妃就这么想。
所以,她的满腔深情最终化为愤怒咆哮的洪水,接着权势的东风将她所痛恨的人全部淹没。
***
轻轻摇头,想到这些的东方宸感觉到心头所累积沉淀的痛苦和怨气不禁淡了几分:
“母后,儿臣无须骗你,你不是已经在朝堂上公开皇后的身份了么?
对,她的确是楚国的悠然公主楚悠悠,也就是楚匡义最小的女儿。
悠悠进宫之前。确是想为楚国复仇,但她之所以会来到魏国不是自愿,而是受一个人所迫。
这个人,就是现在的晋国驸马封希佑!
封希佑这个名字,母后想必记得?”
当年在先皇寝宫所看到的信笺历历在目,犹如一道刺眼的闪电,让陷入无边黑暗的赵太后惊吓。
凤眼里涌上惶恐,她想起日前周得全悄悄来见,提议自己和封希佑联手先除掉东方宸。
如此说来,周得全是一颗埋藏很久的棋子么?
封希佑他既然皇上血脉,为何还要手足相残,甚至意图颠覆魏国?
颤抖的红唇张了张,她低沉道:
“这么说来,你去参加安平公主大婚,已见过封希佑,两人也相认了么?”
“知道封希佑就是父皇的骨血,那是安平大婚之后的事,我们并没相认。
只不过……儿臣觉得,封希佑其实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痛恨我们所有的人,您,我们三兄弟,包括仙逝的父皇。”
听得云里雾里的其它几人此时才听出些端倪来,珍妃两人俱柳眉紧皱时,唯有东方铭面色如常。
他端然靠在椅子上,似乎像入定的老僧。
细长眼睛里缭绕着无尽漠然,仿佛所有的事都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