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疾劲吹过,纤细娇弱的楚悠悠不禁浑身一颤。
眼前暴怒如狂的封希佑,不禁让她想起在三思桥的那夜。
多年相随,她的确从未见过自己佑哥哥有这么恐怖的一面。
在她盛满脑海的记忆中,封希佑三个字一直意味着温润清朗,翩翩风度,才华过人……
而那夜和今夜的他却如此陌生,陌生到她好像从来都不认识此人。
“佑哥哥,我并不是云淡风轻的跟你说这些。
我理解,那些往事对你来说是悲痛难耐的,所以……
你我都是征战的受害者,切身体会过那种仓皇出逃的生活。
而今,你却在发起另外的战争,致使天下陷入混战局面,难道……你希望看到更多像你我一样的孩子吗?
难道……你希望看到更多本来和美的家庭破裂不堪吗?”
寒意袭人,奔波过来的楚悠悠嗓音微微沙哑,眼底尽是浓到化不开的哀愁。
既然他早就知晓自己身世,那多年来,驱使支撑他复仇的意念究竟是什么?
对素未谋面的生父的恨,还是对早逝生母的怨?
吉祥提到封永昌是个暴虐的男人,也许得知真相后,他对佑哥哥亦是极其不好吧?
正因如此,佑哥哥痛恨他们,生了他,却不能给他一个和美安乐的家庭,甚至令他小小年纪就亲眼看到家破国亡,哎。
***
“哈哈……哈哈……”
悲喜莫辩的狂笑声在冷风中凄然,封希佑疏朗有致的面庞扭曲成团。
他朝椅子倒退,脚步虚浮,浑身都带着怆然之气:
“受害者?悠悠,这些话在晋都时,你已跟我说过多次,不要再说!”
大手一挥,绣着金线的白色袖口在空中画出一道凌厉的线,封希佑靠在椅子上冷笑着继续低吼:
“悲痛难耐?哼,悠悠,你给我说说什么叫悲痛?
或者我应该问,你知道什么是悲痛吗?
国恨家仇都可以忘记,你如何知道什么是悲痛?”
“山河破碎,家国灰飞烟灭,亲眷无存,侥幸存者犹如无根浮萍,我怎会不知什么是悲痛?
正因我知,所以才不希望看到更多的悲惨发生。
佑哥哥,难道你真忍心看到哀鸿遍野吗?
东方朔虽有错,但我的父皇,你的父亲又何尝没错?
从小到大,悠悠没求过佑哥哥任何事,这次就当悠悠求你,好不好?”
暗哑嗓音已带着低低饮泣之声,站在屋内的楚悠悠却觉得自己和立在冰天雪地中没有区别。
这个夜晚,注定是个难以成眠,冰寒地冻的夜晚吧。
抬起染上绯红的眸子注视眼前梨花带雨的容颜,沉浸在巨大伤痛中的封希佑对楚悠悠的哀求嗤之以鼻。
“我很想知道,你求我,究竟是为了东方宸,还是为了所谓的天下苍生?”
“悠悠不想欺瞒佑哥哥,两者都为。
其实,东方宸所背负的伤痛也很多。
佑哥哥,你们血脉相连,又怎能刀兵相见?
即算今日争出个高低胜负,他年坠入黄泉,我们如何面对已经含恨而逝的上一辈人?
而且,东方朔之所以会在盛年驾崩,就是因他已知你是他的骨肉,却被嫉妒蒙眼的赵太后杀害,所以才……”
狠心将楚悠悠送至东方宸身边,但封希佑却一直都对与自己相依为命多年的表妹有着难以削减的情意——
虽然楚悠悠阴差阳错的和东方宸两情相悦,他恨他怨的同时,却也始终不能彻底忘记。
现在楚悠悠口口声声两者皆为,处在震怒当中的封希佑顿时醋意高涨,火冒三丈:
“天大的笑话!
他已经拥有东方朔留下的万里江山,他已经完完全全拥有了你,这难道还不够吗?
而我呢,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连你都能弃我而去,这世界上我还要对谁仁慈?
什么苍生,什么安乐,在我眼中什么都不是。
悠悠,你知道你有多么伤佑哥哥的心吗?”
“佑哥哥,你……”
哽咽在喉,面对和过去完全不同的封希佑,楚悠悠觉得什么言辞都已无力。
挥挥衣袖,封希佑大步跨至楚悠悠面前握住她的双肩,咆哮:
“说什么他也背负很多,他背负的,有我多吗?
试问这天底下,有几个人……会亲眼看着自己母亲被父亲杀死,鲜血四溅?
有几个人……会因为生父的大兵压境,而仓皇出逃?
又有几个人……会必须时时忍受一个疯子养父的暴虐无道?”
***
吼声如雷,封希佑终于在肆意的怒火中亲口说出自己的身份。
红通通双眼里压抑的狂躁喷涌而出,他用力摇晃楚悠悠。
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将心底积沉多年的痛苦悉数发泄。
头晕脑胀的楚悠悠深知,此时的他已然陷入因为往事而带来的巨大悲恸中。
心地柔软的她,胸膛内生出无数怜悯和柔情。
佑哥哥果然是看着姑姑被姑父杀死,这对于年仅十岁的孩子来说,恐怕是永生永世都不能忘记的情景吧?
自我懂事来,佑哥哥从来就十分安静,只是默默学习师傅所教的一切,不打闹不贪玩。
小小年纪就出落得比同龄人要稳重老练,其实并不是他生性如此,而是在很早时就已目睹过最惨烈的事。
持续片刻的肆意叫嚷和摇晃后,封希佑颓然倒在椅子中。
说出那几句的他俨然已又经历次凄惨往事,发丝微乱,白衣清冷,眉宇纠结难解。
墨黑瞳孔中的狂躁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如潮水般汹涌的痛苦。
历来淡然萧远,遗世独立的他此时此刻俊容蒙尘,颓丧之态昭然若现。
宛如受到重创的小兽般可怜无奈,又如同春风得意高站云端的人突如其来的狠狠跌入泥沼般沮丧低迷。
这些往事,是他心底沉淀多年的痛。
时间的流逝并不能冲淡他儿时亲眼目睹的痛楚,他的恨意和郁闷反而结随着时间越发累积。
累积到他其实难以承受,累积到他百般挣扎后将心仪的女子拱手送人,累积他到不顾一切,甚至牺牲到自己此生的幸福……
所有这一切,只为拥有权利去消除任何和往事有关的痕迹。
所有人知道的他是封希佑,而不是东方希佑,不是吗?
灯火璀璨中,娇躯颤抖的楚悠悠看到有两颗泪珠在封希佑眼角跌落。
晕黄色泽,仿佛沉淀着最浓烈的殇。
莫大的不忍在楚悠悠心湖翻滚,她亦不愿看到自己相依为命多年的亲人如此垂头丧气。
缓缓移动至他身边蹲下,楚悠悠握住他冰凉刺骨的右手,柔声如水的宽慰:
“佑哥哥,悠悠了解你的痛楚,真的,以前每次追问你那是悠悠不懂事。
看到你现在这样,我的心很痛,姑姑在天有灵肯定也不希望你这么难受。
佛家常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佑哥哥,放下那些已经过去的伤痛,好好珍惜眼下的生活,好不好?”
柔言软语犹如冰封之地的一缕阳光照射进来,垂眸良久,封希佑抬起双眼注视眼前莹莹粉脸。
极其相似的面孔让他从暴躁不安中沉静,儿时关于娘亲的记忆慢慢跃过那些凄惨景象浮现。
他仿佛看到自己容颜天成,袅娜如柳的娘在对自己微笑,暖若春阳,灿似桃花。
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和感觉在脑海里冲撞交战,眼神慢慢凄迷的同时,封希佑流下两行热泪——
自从字眼看到母亲被父亲乱刀杀死,多年来即算再苦再难受他从不流泪。
***
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滑落,陌生的温热感引来双脸肌肤的不适,同时也颗颗跌入他坚硬如铁的心房。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楚悠悠从未见过封希佑比眼下更萎靡颓废伤心欲绝的时候,直起身子掏出丝帕替他擦去泪水,她低低道:
“世间之伤最浓的莫过于此,佑哥哥你已坚强多年,如果想哭就哭吧,悠悠会在这陪着你。
只是悠悠希望今夜过后,佑哥哥你就能放下那些沉重,去追求本该属于你的幸福和逍遥。
佑哥哥在我眼中从来都翩然如仙,才华横溢,悠悠不希望看到这么完美的佑哥哥却日夜被往事的心魔困扰,知道么?”
绵软熨心的话,听得封希佑潸然落泪。
一直都知道,将楚悠悠送入魏国也许会是两人心头永远的伤。
再加上三思桥一夜,强行打掉她腹中胎儿,他本以为楚悠悠自此之后都不会再对自己柔语相向。
因此,此刻她所展现出来的温暖和柔情,让陷入绝望的他看到一丝光亮。
凝视和自己娘亲极其相似的面容片刻,他猛然起身将楚悠悠扯入怀抱,埋首于她的鹅颈间孩子似的低喃:
“悠悠,我的悠悠,只有你最了解佑哥哥,也只有你的话最能让佑哥哥舒心。
对不起,佑哥哥知道,不该将送你送去东方宸身边,你回来好不好?回到佑哥哥身边。”
紧到不能再紧的拥抱,令楚悠悠稍微觉得不适。
但她却知道,眼下的封希佑就像受到强烈刺激的人,只能对他软语相对。
更何况看到相伴多年的亲人如此,她本来就已有很多不舍和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