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之甚切,无从纾解。
素衣青丝两相清雅的她转身坐至古琴前,纤手拂过冰凉琴弦。
抿唇沉思片刻,终于抬手拨动。
犹如裂帛之声的琴音在暗夜滑过,呜咽,急切,哀怨……
直直听得旁边侍立的小宫女满面惆怅,而楚悠悠更是泫然落泪——
她所弹奏的这首《青离》,本来只是稍带悱恻幽怨。
现在心底只有无奈的她急切奏来,难免溶入个人所思,因此比平时听来更为黯然销/魂。
一曲接一曲,有心借琴纾解郁结的楚悠悠谈到动容处早已浑然忘我,渐入无人之境,唯有几根琴弦于她为伍。
正因为过于投入沉浸,她并没注意到,小宫女已悄悄退下。
面带红光的周逐明摇摇晃晃走了上来,醉眼半睁半眯的盯着眼前的娉婷背影。
尽管他号称千杯不醉,白天从惊鸿殿拂袖而去的他却有意借酒浇愁。
酒不醉人人自醉,畅饮多时后终于有了醉意。
本欲回宫休憩却听到琴声,当他从台下仰头看到楚悠悠静美侧面时 。
***
宽阔手掌搭上楚悠悠肩头紧握,炽热滚烫之感惊得楚悠悠陡然转头,浓郁酒气熏得她直皱柳眉,却还是柔声如水:
“皇上,你喝酒了?悠悠叫人送你回宫休息吧,明日还要早朝。”
想到自己之前说出那些话,善良的她丝毫没多注意周逐明眼里。
正欲起身去叫宫人,却被周逐明顺势按在软绵绵的坐塌上:
“悠悠,朕真的等了你很久,难道你从来都不知道?
自相识至今差不多已半年,你究竟要朕等到什么时候?”
双肩被死死按住,双腿被周逐明压住,动弹不得的楚悠悠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在酒水里磨掉最后一点耐心。
心尖剧烈颤抖,楚悠悠竭力躲避着周逐明凑近的双唇挣扎道:
“皇上,你冷静点,悠悠……悠悠……”
且不说她根本难以接受自己委身于东方宸之外的第二个男人,即算迫不得已的要面对此事,她也不愿在这种场合。
毕竟,这对她来说是件羞辱至极的事。
在她挣扎之际,力道极大的周逐明早已抬手呲啦的撕开她月白长衫。
躁动不安的周逐明死死钳制住羞愤不已的楚悠悠,低头强-吻上她,胡须短茬扎得她疼痛不已。
黏湿双唇带来的触觉让绝望中的她跌入沉沉黑暗,不断坠落,直至看不到尽头的深渊。
两颗热泪滚下,她趁周逐明继续撕裂衣裳之时狠狠扬起袖子。
一阵灰白烟雾飘至周逐明面前,刚才还霸道蛮横的他慢慢呆滞,望着急急退缩的楚悠悠喃喃道:
“悠悠……我……你对我下毒?”
“那不是毒药,你只会暂时失去力气。”
紧紧裹住被撕裂开几处的长衫,楚悠悠颤抖着站起缓缓走至东边的雕花栏杆旁。
目色清冽沉静,如玉容颜上尽是决绝。
周逐明的酒后冲动,让她意识到自己怎么也不可能逃脱。
与其用尽此生所有韶华去屈辱的履行承诺,渐入绝望的她宁愿用性命来报答他的所有恩情。
本来,她还想熬到今年的八月十五确定东方宸安然无恙后才走这步。
可周逐明今晚的粗鲁让她意识到自己再也等不到那日——
从始至终,她只希望自己完完全全属于东方宸,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
摇摇晃晃站起,右手扯着眉心的周逐明看到她已站在栏杆边的台阶上。
无力抬步的他恍然意识到什么虚步朝楚悠悠靠近,惊恐道:
“悠悠,你要干什么?
下来,朕叫人送你回惊鸿殿好不好?”
全身发软的他兀自强撑着抬起手臂,可惜的是,不论他现在说什么凄然扬起笑意的楚悠悠都不愿再听。
“悠悠本想用此生光阴,来报答皇上的恩情,可到头来却发现难以做到。
皇上,原谅悠悠不能实现当日许下从此留在你身边的诺言,你所有的恩情悠悠用性命来报,但愿皇上不会责怪!”
漠然说完,衣衫不整的她含笑合眼纵身从栏边跃下。
白衣飘飘,展如素蝶在夜色中沉沦……
追步到栏杆边的周逐明朝栏杆下伸手,却只触摸到她的衫角。
目瞪口呆的周逐明受到前所未有的恐吓,心的跳动蓦然停滞片刻。
勉强用内力克制迷药的他没有再考虑,亦纵身飞下,试图抓住她能救她一命。
高高的揽月台边,一白一黄的身影相继迅速坠落。
武艺高强的周逐明眼看她就要坠地,遂强迫自己使出最后点内力急速坠落,终于在空中拉住她的手。
药力作用越来越强烈,庆幸自己还来得及的周逐明拼命将楚悠悠揽入怀中。
想安然着地,却发现自己手脚无力,根本不能自若施展轻功,两人重重跌落在地。
地面的倾斜使得两人朝矮的那方翻滚,担心伤到楚悠悠的周逐明很想用力揪住她,也想自己能停下来。
但始终再无力气做任何改变,只能听天由命。
顺着越来越低的地势拥身翻滚数周至草丛中,压在下面的楚悠悠后脑勺狠狠撞在石头上。
幽然睁开眼睛看眼周逐明,轻呢声“东方宸”,她旋即无力闭上眼睛双臂垂落。
看到这幕的周逐明胸口紧收,挣扎着将颤抖的食指伸至她鼻尖,气息薄弱到几乎没有,吓得全身冷汗淋漓。
手脚并用的站起,他沙哑的呼喊立即引来宫内的宫娥太监。
从未想过自己会让心爱的女人跳楼而死,周逐明面无血色失魂落魄,沉默良久后才道:
“宣太医,并派宋果前去找东方宸来,快!”
一时间,晋国皇宫内明灯四闪,慌忙不已。
颓然坐在楚悠悠身边,醉意全消的周逐明虎目无神瞬间憔悴,似僧入定。
楚悠悠的举动,无疑给他了有生以来的最大打击——
她宁愿死也不愿意委身于我,真是我错了么?
光明磊落豪气万千的我,什么时候心胸变得如此狭隘?
默默看着赶来的太医围在楚悠悠身旁看看这瞧瞧那,他仿佛坐在冰天雪地的酷寒之地。
刺骨的寒冷,让他看清楚自己刚刚在揽月台上的行径是何等悲哀。
枉我周逐明从来都自认为潇洒不羁,现在却对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弱女子动强企图占有她,简直令人不齿!
单单从这点来说,我如何和她心目中的东方宸相比?
就在太医们纷纷对周逐明摇头说明楚悠悠的情况时,一道白影飞也似的飘近。
后面还有三道灰影,正是心急火燎赶来的东方宸,双影和冷峰。
止住步伐的东方宸看到楚悠悠躺在草地中,明黄龙袍和她苍白脸颊形成鲜明对比。
按住胸口的他如遭雷击,踉踉跄跄走至她身边凄然跪下。
抬手拂过她的脸,揭开龙袍欲搂她入怀的东方宸瞟到旁边满面颓色的周逐明,怒从中来,冲过去扬拳挥上他的脸颊吼道:
“周逐明,你……”
想起他毕竟对自己有过帮助,东方宸克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收回铁般坚硬的拳头,转身抱起楚悠悠一字一顿道:
“周逐明,你可以选择现在杀了我,也可以选择挥师东进攻打魏国报仇,但现在,我必须带她走!”
随宋果进来的侍卫,听到他的话都握紧手中刀柄,只待周逐明令下就群起围攻。
而双影和冷峰亦应敌准备,成三角之势将东方宸围在中间以防万一。
情势一触即发,垂目无神的周逐明艰难站起沙哑道:
“放他们走。”
刚才那群太医叽叽喳喳,禀明楚悠悠伤势如何。
虽然周逐明自始至终没有发言没有表情,但并不代表他没听到,资历最老的那个太医如此推测:
头部受到重创,即便能活命恐怕……恐怕也有很大可能成为痴人。
如若冰雪聪明善解人意的她从此痴呆,那就是自己亲手毁了世间最动人的女子!
这种严重到几乎要摧毁他的罪恶感汹涌如潮,让周逐明心如死灰。
目送几人身影慢慢离去,搀扶宫人而立的他心酸又心痛——
成全所爱之人的选择,这也许才是我本来该做却没做的。
悠悠,原谅我之前只愿善良纯净的你能坚强活下来,与东方宸最终找到幸福。
悠悠,对不起,再见……
***
九个月之后,魏国,楚州,悔思谷。
又是一年寒冬,不过却没了去年绵延不绝的飞雪,反而隔三岔五的有温暖何须的阳光。
太阳冲破云雾阻挡挥洒金光,璀璨光芒照耀在悔思谷几幢木屋前面的草地上,淡淡枯草味道缭绕。
一位五官绝美的女子裹衣坐在藤椅上,发比墨玉眉似翠羽,肤如凝脂樱唇娇柔,只是她的双眼却呆滞无神。
整个人,凝滞得如同白玉娃娃。
藤椅边,虎头虎脑身着黑色厚棉袄的小男孩正在摇头晃脑的念着李商隐的诗,一句句,一首首,声音朗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念到这首《锦瑟》,男孩忽然合起书,抬起晶亮黑眸看向身旁美得惊心动魄,却毫无生气的女子,道:
“悠悠姐姐,小宸哥哥说你很喜欢李义山的诗,所以叫我经常就读给你听。
可是都好久了,你却一点反应也没,哎。”
原来,晋国皇宫那夜之后,楚悠悠的确大难不死。
只是却也和那个老太医说的接近,醒来后就呆滞得如同木偶娃娃,双目无神。像个刚出襁褓的婴儿似的需要人喂着吃饭喝水,而且她也不会说话,每天只是呆呆坐着,好像灵魂被走唯独剩下躯壳之人,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言笑晏晏聪慧秀敏的女子。
回到魏国,东方宸委托东方恒广贴皇榜,遍寻天下名医为她诊治,却也没任何进展。
偶有一次,东方宸想起远在楚州悔思谷的那个黑衣女人似乎精通岐黄之道。
同时,他也深知楚悠悠之前一直想要在像悔思谷这样的地方隐居生活,所以他抱着希望而来。
也许是楚悠悠之前留下的蝴蝶仙药方让黑衣女人达成心愿,也许是因为东方宸的虔诚相求打动了她,她终于答应给楚悠悠医治。
不过饶是她,亦不知道陷入混沌的楚悠悠什么时候能清醒。
考虑到楚悠悠从前很喜欢悔思谷,黑衣女人说不定是最有办法治好她,从来都没放弃的东方宸就一直留了下来。
从小到大双手不沾阳春水的他开始学做饭缝衣读药典,熬药采药。
只因为他知道,唯有这样才能更好的照顾楚悠悠。
他的爱意,和两人间的事情,让本来冷漠至极的黑衣女人亦有所动容。
所以,她不仅没反对他们留下,还日日夜夜想方设法给楚悠悠治病,至盼望她早日清醒,和东方宸得到真正的幸福。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师傅经常念叨这两句,还说悠悠姐姐你和小宸哥哥应该得到幸福,可是悠悠姐姐你为何还不醒过来呢?
小宸哥哥最希望看到的事,恐怕就是你回到从前的样子。”
童童歪着头握住楚悠悠的手,还不懂什么是爱情的他,却能看到东方宸的用心良苦和尽心等待。
正欲收回手去拾起诗集,感慨完毕的童童却感觉到楚悠悠的手,第一次在自己主动握住她时动了动。
他瞪大眼睛站起:
“悠悠姐姐,你是听到我说话了吗?是不是?你说句话好不好?”
木然到几乎要定格的眼神里闪过丝丝水意,身着鹅黄色锦袍的楚悠悠也许真是听到童童的叫声。
红唇张了张,她轻轻吐出九个月来第一句话:
“东……方宸……”
“姐姐,你是叫小宸哥哥吗?是吗?再叫一声,再叫一声。”
喜上眉梢的童童掩不住雀跃,声音高起来。
抬头看向站在眼前的童童,眼眸里散淡的光渐渐聚拢。
禁口不言数月的楚悠悠在童童鼓励的眼神下再度张唇,艰难的将东方宸的名字完整吐出:
“东方宸……”
“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惊动欣喜得不知如何才好的童童。
转身一看,原来出去采药的东方宸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身后。
剑眉斜飞,沉静如水的星眸闪烁着激动的光彩,身着宝蓝色长衫的他犹似身在梦中,楚悠悠的那一声“小宸”简直犹如天籁。
三步并作两步冲至神色渐渐生动的楚悠悠跟前,东方宸像从前那样捧起她的脸颊。
喉头滑动,嗓音因为激动而哽噎,两行晶莹的泪水悄悄滑落:
“悠悠,你醒了吗,你醒了吗?”
这九个月,对某些人来说也许是弹指一瞬,和从前每年的九个月没什么不同,可对他来说却是倍受煎熬心如刀割的九个月。
每每看到楚悠悠一陈不变呆滞如瓷的表情,他就心痛得呼吸困难。
不过尽管如此,他却从未放弃过希望,因为他始终相信他的悠悠不会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抛弃自己。
凝固的意识慢慢苏醒,楚悠悠抬眸看向眼前本来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却被自己尘封了很长时间的俊容。
周逐明,惊鸿殿,揽月台,晋国,元宵节重逢,杳无音信的封希佑,思绪如潮水般用来……
她最终从持续数月的混沌中清醒,抬手拭去东方宸激动的泪水,她柔声道:
“是的,我醒了。对不起,让你等得太久么?”
“不,不久,因为我相信你一定会醒来,一定不会就这样抛下我!”
温婉如故的声音语调,让东方宸确信从前的悠悠终于回到现在身边。
巨大的喜悦和感激紧紧包围着他,冲刷掉积累数月的痛心和焦虑。
“说过的,我永远与你同在。”
闪着泪花的笑颜扬起,楚悠悠抬手紧紧抱住早已将她拉入怀中的东方宸。
这一刻,对他们两人来说,仿佛已跨越过千百年那么遥远。
“我们永远同在,悠悠!”
坚定的轻喃出这句,东方宸朝着远处的青山露出欣慰笑容,星眸灿烂。
懂事的童童悄悄退至木屋里,却见他依然黑衣加身的师傅也已回来,双眼内闪耀着前所未有的感动。
淡金色的阳光,将两人屋外紧紧相拥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天边曳过淡淡浮云,冬日的悔思谷里,在这日飘出了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