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杀手,冷面无情的杀手。
从开始有记忆起,我的脑海里就不曾有父母,家,温暖,朋友这样的字眼,唯有不分日夜的习武和学会服从——
作为杀手,永远需要一招毙命速战速决。
否则,就会死在任何一个你可能要杀的目标手上。
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生命,这就是我的全部。
少年时我曾经想过,为何我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和生命是看不穿划不淡的黑色呢?
直到后来见到一袭白衣翩翩风华的公子我才明白:
黑太浓烈,白太隆重,唯有灰,不起眼的灰才适合我这种常年飘忽在风口浪尖的人。
如果要说除开灰还有什么其它颜色,那就只有白——
公子的白衣,小姐的白衣,犹似初雪,飘飘荡荡在我心头永远不散。
他们两人,是我生命里的浓墨重彩,不仅仅因为师傅离恨天一直强调的服从,也因为他们曾带给我最初最真的温暖。
对一个杀手来说,温暖是奢侈的,是致命的,却又是弥足珍贵的。
***
从悔思谷出来,我和公子两人踏上寻找安平的路程。
山路崎岖,绿荫蔽日,公子的白衣在我面前凝固成一道永恒不变的光。
听到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声传来,走在后面的我不禁有丝丝喜悦滑过心头:
也许公子并不爱安平,但此时他急速的步伐和持续的沉默告诉他正在担心忧虑,一如他从前担心小姐那般。
过去二十四年单薄生命中我并不曾遭遇爱情,师傅在世更是耳提面命,对于杀手来说,爱情是穿肠毒药。
但从小姐,公子,东方宸,周逐明,还有安平几人的纠葛中,我看到一些接近爱情真面目的东西。
自年幼分别,我和小姐已不经常再见,可从公子每每谈及她的神色来看,我知道他们彼此心属对方。
晋国大院的当日,绯红和粉白交错的桃花雨美得犹似仙境,已中离魂散的小姐端然坐在亭中,粉脸生忧,美目噙泪。
负手而立白衣飘飘的公子,虽然面色如常,但我却看得出来他心里的挣扎和痛苦。
其实,当日心绪沉重的并不只他们二人,还有我……
小姐代替安宁公主出嫁魏国,本来这样两国间的婚娶,根本无须派人特意护送,但公子派了我。
而早已成为永离第一杀手,已能和公子谈及个人想法的我,也欣然接受这个简单到永离普通杀手都不屑的任务。
因为我懂得,公子对小姐无法言明的情意,因为小姐给过我生命中最亮的一抹颜色。
尽管我深知小姐前去魏国皇宫,肯定会遭遇很多她从未面对过的困境。
尽管我也觉得公子这么做未免过于残忍冷酷,可我却不能破坏公子的大计。
复国,这是公子和我说过最多的两个字。
对于公子为何如此执着强烈的复仇复国,无法得知,但我却能猜测得到那大约是段令人悲痛的往事。
因为过于悲痛,所以不能提及,就如同我从不提及自己的身世。
我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家在何方。
在不知东方宸和小姐两情相悦前,我曾相信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公子更爱她。
公子不只一次说过,只要复国成功,他不会顾及什么世俗什么贞洁之类的迂腐道理,必定要立小姐为后。
一个男人,如若能爱一个女人到这等地步,该是很爱了吧?
更何况他们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
然而,我的这种想法在见过东方宸之后彻底被打碎。
那夜我悄悄潜入未央宫传递公子给小姐的信函,等了又等不见人影,于是我忘记公子叮咛擅自做主溜到了昭阳殿。
凭借着师傅传给我的绝妙轻功,我没费多大力气躲过了巡逻的守卫悄悄进去。
当藏身于窗畔的我从缝隙里看到小姐亲自为脸色苍白的东方宸把脉时,我猛然察觉到一些正在悄悄发生的改变。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东方宸,他面带疲惫却依然英俊,眉眼疏朗有致,神情平静却并不颓丧。
和公子相比,他身上多了种由内而外的沉静,尤其是他那对黑若晶石的眼眸所散发的光彩,让人无法猜测亦无法逃避。
从他们对话的神情来看,我估计从小研习毒药而精通医道的小姐肯定是断出他所患何病。
当看到他猛然掐住小姐脖子,知道自己不能随便出手的我正犹豫要不要出手相救,就感觉到两抹极轻极弱的气息正靠近。
不难判断,他们肯定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为了避免暴露小姐的身份和坏了公子大计,我最终在那两人为赶到之时溜走,而心底却有些隐隐自责。
后来我才知道那两人就是东方宸身影的双影,他们的剑术和轻功绝不在我之下。
当夜,如若我冒然现身,肯定会将计划全盘打乱。
那次,我生平第一回对公子撒了谎——
因为我没有如实汇报当夜所看到的情景,只是草草告诉公子一切相安无事。
***
对于小姐不知不觉已向东方宸靠近,我起初多多少少有些接受不了。
但直到晋都三思桥的事情发生,我这才知道这世上有个男人比公子更爱小姐。
可我却不知道,究竟是为小姐高兴还是悲哀。
我深知,公子不会那么轻易的放过他们。
那时的他都已和安平成婚,等于赔上了自己的终生幸福,不是么?
也许希望小姐幸福,也许希望公子不要一错再错,所以在公子再次挟持小姐用来威胁周逐明时,我无奈之下通知东方宸前去相救。
这是背叛,深知这点的我当晚只想以死谢罪,却没想到结果是公子伤了眼碎了心黯然离开。
侥幸活下来却看到小姐形同痴人,那时的我简直觉得生命的灰色彻底成了黑色。
不过,正如同东方宸深信她定会醒来一样,我也抱着这样的想法,因此在护送他们至悔思谷后就离开遍寻良医。
老天眷顾,让她恢复到从前。
此次来悔思谷能看到她如此安然幸福的生活,我的欣慰愉悦比任何一次完成任务都要盛大。
***
“冷峰,你是在想悠悠么?”
公子淡淡的嗓音猛然打断我的思绪,猝然停步的我怔怔看像他温润如玉的脸,语塞得如同吃了哑药。
灌木丛中埋头前行,沉浸在自己回忆中的我竟然丝毫都没察觉走在前面的公子有留意我。
微微抬头迎上公子平静得如同两泓秋水的眼眸,我微微赧颜。
身为杀手,我竟然会让自己走神到这种地步。
如若现在身前站的不是公子而是任何我需要解决的目标,我此刻恐怕早已被对方一剑封喉。
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要保持自己的最高警觉,视觉,听觉,嗅觉无一能免。
这,是师傅生前一次次嘱咐过的话,而我也习以为常多年,即算睡觉时我亦不敢太沉,可现在……
从公子此时的眼神来看,他问出的话,势必不像在跟我说笑也无责备之意。
但我该怎么回答呢?
思忖片刻,我诚实道:
“冷峰的确是在想小姐,此次见到她复原,我为她感到十分高兴。公子,我们该何处去寻公主?”
不可否认,公子是我此生最服从的人,亦我是会心甘情愿牺牲性命的人。
可要在他面前说起我生命里那抹最初的温暖,我甚觉别扭,因此有意岔开话题。
一个优秀的杀手,不应该有这些或那些情愫存在。
若有所思的挑挑眉,白衣翩翩的公子抬袖拭了拭额间密汗,黑漆漆得如同深沉暗夜的眼眸不着痕迹的扫视我几眼。
像是很明白我在想什么,只是不再多加追问而已。
沉吟片刻,他转身继续迈开步伐:
“安平不是个愚蠢的人,她深知山路难走,肯定有意无意问过童童或是悠悠出来的路。
她昨夜何时离开我们也无从断定,所以现在沿路找恐怕很难,因为谁也不能肯定她究竟会走哪条路。”
虽然在公子执念复仇那段时间他很多时候都处在暴躁不安的状态,但他的智慧和冷静是我从小就已熟悉的。
听到他如此分析,我猜到他心头可能已经有了想法:
“既然如此,公子觉得她会前往何处?”
“晋都!”
坚定有力的迸出两个字后,公子再没多说,加快步伐朝前走去,白衣在绿树中无声穿梭。
但是,这两个字却让我呆了呆。
且不管安平是否真会回晋都,即算她真回去了,晋都这么大我们该往哪里去找?
而且,当晚周逐明对公子明显动了杀机,尽管他碍于小姐的求情放过公子。
现在身为一国之君的他,会不会还有斩草除根的念头?
毕竟,许多君王从来都多疑多防。
提剑疾步跟上公子的脚步,我亦没有再开口追问。
多年来,我早已习惯和他之间这种简短的交流。
而我隐隐担忧,在几天之后终于初见分晓……
***
从悔思谷出来在楚州买到马匹后,公子和我快马加鞭的赶往晋都,途径楚州、鹤阴进入瓜城。
一路的熙熙攘攘,似乎无不在证明着当今的安定繁华。
两国如今和平相处互通贸易,而且两位新的国君据说都大力发展农商,兢兢业业爱民如子。
尽管两国之前都有经历过战事,但现在却政清人和,欣欣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