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经宫闱,且记忆力尚好的裕安接过太后递过来的金色茶碗,连忙递过雪白丝帕给她擦嘴,小心翼翼开口:
“太后,浣衣局刘嬷嬷,您还记得是谁么?这么多年过去,不知您还有没有印象?”
“谁?”
赵太后见裕安神色凝重,不禁奇怪。
想来想去,她怎么也想不起究竟是谁。
浣衣局本是宫中冷落之地,脑海里有太多事的赵太后,根本回忆不起来什么。
放下茶碗,裕安凑至赵太后耳畔低语。
随着他的窃窃叙说,赵太后的脸色在灯火下越发沉重。
眉心紧皱,凤眼中的诧异和精明一齐迸发,听到最后,她情不自禁的惊呼出声:
“哀家当年一时仁慈,竟不小心留了个隐患!裕安,你说……她多年安安分分守在浣衣局,今夜突然求见,到底有何事?该不会是来要挟的吧?”
一抹冷笑在裕安嘴角浮上。
微微弯腰的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冷冷道:
“如果是,倒好解决。太后,您说是么?当年您一时心慈,现在眼看大功告成。可不能因为她前功尽弃。老奴觉得还是见见为好,您看呢?且听听她到底要说什么,如此一来我们也好有个防备。”
点点插着流光凤钗的头,赵太后收敛眼神。理理衣裳起来走至大厅,端然而坐。
门吱呀被推开,雨声比之前更响亮。
苍绿色身影闪入门内,银发满头,被雨水淋到之处紧紧贴在额头上。
细心关上门,她稳步走至赵太后面前下跪:
“奴婢给太后请安,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浣衣局刘嬷嬷,你让宫女传这名号,哀家差点忘记你是谁。吉祥,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一晃多年,和你已经很久不曾见。”
赵太后抬抬带着指甲套的手,语调中有股根本懒得掩藏的威严。
缓缓抬头,刘嬷嬷带着丝丝畏惧,恭敬无比的看向太后:
“太后见谅,奴婢去浣衣局多年,早已不用吉祥这名字,所以一时未能想得周全。多年不见,太后朱颜玉貌未改分毫,尤比当年。”
***
夸奖之词,让赵太后微露笑意。
但想起一些往事后,她立马拉下脸来,丹凤眼中噙着冷光:
“口齿伶俐,不愧是当年先帝身边宫女。吉祥,今夜暴雨不绝,时辰也晚,你求见哀家所为何事?想告老返乡么?”
“奴婢入宫几十载,亲人早已死去,老奴只求老死浣衣局。今夜求见,老奴是来给太后说一件事,一件关于皇后的事,同时也是一件……会让太后惊讶的事。”
捋捋额前微湿发丝,刘嬷嬷忍住惧意,大胆作答。
字字清晰,赵太后听得娥眉高挑。
想当年,她是先帝身边最得力的宫女,看来果然宝刀未老。
久呆浣衣局,竟然还能打探到皇后的消息告诉我。
只是,这消息究竟会是好还是坏呢?
早就怀疑表面温婉柔顺的皇后不简单,而安插的周得全送回来的消息,显示她除开获得了空前圣宠之外,并无其它异样。
难道是她对周得全有防备,从而让他探不到有价值的消息么?
眼前浮现皇后那张风华绝代的脸,赵太后双眼微眯紧紧盯住下跪之人。
明明很想知道,但她却装作丝毫也不介意。
转动指间的宝石戒指,她在轻笑中拉长语调:
“皇后?据哀家所知,你自从去浣衣局,就深居简出,如何能打探到有关皇后的消息?还有,哀家又怎么知道你所说的是真是假?”
“太后,老奴……日前见过皇后一面,也就是这一面,老奴看出些异常,不过老奴并没有证据。这些日子老奴一直想着这事,越想越觉得自己没看错,所以才深夜求见。老奴觉得……太后必定会想知道此事。”
双手规规矩矩摆在腿上,刘嬷嬷苍老声音中有些忐忑。
面对高高在上精明万分的太后,她的确难掩慌张。
多年前她就已见识过太后的聪明和狠毒,不是么?
她不是没想过将自己的猜测埋在心底,直至死去,毕竟岁月久远人已苍老,她不想牵涉任何纷争之中。
可思前想后,她最后还是决定禀告。
因为这件事,也许还关系到魏国的生死存亡。
想起先帝当年对自己的诸多关照,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将任何有危于魏国的隐患都说出来。
“放肆!吉祥,既然只是你个人猜测且无凭无据,竟然还敢来滋扰太后?太后当年仁慈,放你一马,难道就是要你如此回报吗?还有,你凭什么断定,太后就一定想知道你的猜测?真是荒唐!吉祥,你也年过半百,不能枉测主子心思……这也不懂吗?”
不知是因为被雨水淋透,还是被裕安尖细的喝叱声吓到,刘嬷嬷的身子禁不住颤抖。
如果刘嬷嬷所说的事是关于别人,赵太后很可能就会放任裕安斥责几句,打发她离开。
但现在事关深不可测,而表面无辜的皇后,赵太后的兴趣相当浓厚。
微笑挂在白皙脸颊,她淡淡道:
“吉祥,起身吧。裕安无意责怪你,只是过于担忧哀家罢了。当年,你为哀家出过不少力,即使已经过去多年,哀家一直铭记在心。所以,哀家是相信你的,有什么就说吧。”
“谢谢太后。当年太后对老奴仁慈,所以老奴这次才敢斗胆深夜滋扰。事关国家安危,还请太后不要介意老奴放肆。容老奴问太后一句,太后,您有没有觉得……皇后长得像一个人?”
颤颤巍巍站起,刘嬷嬷慢慢抬头,浑浊双眼中不知不觉中已有回忆之色。
“国家安危”四个字让赵太后莫名其妙,而更让她疑惑的是刘嬷嬷的问题。
论容貌,皇后的确是倾国倾城,艳冠六宫。
纵然自己见多识广,也不得不承认像皇后那样将妩媚和脱俗结合得无可挑剔的女子可以说可遇不可求。
但是,她究竟长得像谁呢?
沉默很久,赵太后脑海里如潮水般翻滚,却始终没有想到皇后到底像谁:
“哀家年纪大了,眼力不好。吉祥,你觉得皇后像谁,不妨直说。”
轻叹两口,刘嬷嬷布满皱褶的脸上露出些伤感:
“太后不记得也理所当然,毕竟您没见过她。您……连那个人的画像也不曾见到过么?老奴记得清清楚楚,先皇有三幅她的画像。”
提及先皇和“她”,赵太后顿时被阴霾笼罩。
不好的预感,让本来很放松的她顿时紧张。
与此同时,裕安似乎也想到什么,侧头不安的看向自己主子。
和裕安对视片刻,赵太后使了个眼色,裕安立马会意开口:
“大胆吉祥,你要说就说,竟跟太后饶弯子!你究竟觉得皇后像谁,快快说来。”
偷瞄太后,发现她脸色已比自己进来时要阴沉,刘嬷嬷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在有意糊弄太后,因此连忙弯腰作答:
“老奴年迈脑昏,请太后恕罪。太后,老奴见到皇后第一眼,就觉得她像当年楚国的凌波公主楚碧玉!太后,您仔细回忆回忆,您没见过她,但真没见过她的画像么?”
楚国的凌波公主楚碧玉……
楚国的凌波公主楚碧玉!
短短一句,在赵太后脑海中来来回回打转,让她震惊得五脏俱动,莫大不安随之而来。
久远的往事,像外面倾盆大雨似的涌现。
宫灯璀璨,她面色沉寂,好像陷入这句话所带来的震感之中,又好像陷入那似乎已经不可追寻的回忆当中。
还是裕安最先反应过来,他眯着双眼狠狠瞪向刘嬷嬷,尖细声音中带着一股子阴冷:
“吉祥,楚国早已倾国覆灭,怎么可能有人会像凌波公主?你是不是老眼昏花?当年楚国皇族全部丧生,不是吗?”
“老奴不敢欺瞒太后。因为皇后凤服,被浣衣局一个丫头弄破,老奴带她去向皇后请罪。见到第一眼,老奴……几乎以为自己再次见到凌波公主。起初,老奴也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后来老奴又偷偷多次打量,最后确定,她和凌波公主长得极像。”
赵太后狭长的丹凤眼,眯得只剩一条缝隙。
仔细回忆曾经在先帝那所见过的画,一幅月下抚琴图电光火石般在她脑海浮现。
那画中的女子,她知道应该是楚碧玉。
因为先帝对那幅画极其珍视,平常都锁在御书房,不让人观阅。
多年不曾出现的嫉妒,在赵太后心湖之中泛起,冒出的酸意让她难受。
细细想来,皇后和画中的楚碧玉的确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皇后要清冷几分,而楚碧玉更加柔美。
一道闪电在窗外划过,赵太后万遭雷击的呆坐,心乱如麻。
难道,皇后……竟是楚国皇族?
或者……她是楚碧玉的骨肉?
巨响雷声在门外炸开,银色闪电呼啸而来。
透过门缝,有光刹那渗入,直直打在高高端坐在宫灯下的赵太后脸上。
也许是闪电之色过于凄厉,梳着飞凤髻、妆容精致的她,在这一瞬间,无比骇人。
眼中的呆滞慢慢散去,露出越来越明显的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