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这口气,呵,好像你到成了长兄似的。”
这句似是玩笑的话迅速溜出嘴边,看到东方宸露出的欣慰笑脸,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觉已承认和他的兄弟关系。
别扭之感不像从前那么严重,但不习惯在他人面前流露太多的我依旧正了正脸色,掩饰:
“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应该知道我并不爱安平,所以……我不会赶她离开。
如若她要走,我也不会挽留,这就是我的态度。”
看着东方宸的眼神变得若有所思,从不怀疑自己的我竟然有丝丝疑虑:
一年多来安平不离不弃,我这么说,是否太冷血?
可是,也许我不如东方宸那么爱悠悠,可至少在我心中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所以我能做的唯有如此,不是吗?
“你会带她来此,说明过去一年多里你们并未分开。
对于你的态度,我不能多说什么,只是想问一句:
真会是这样么?你自己斟酌斟酌。”
他的声音刚刚落下,童童叫我们用膳的声音穿过竹林飘来。
拍拍我的肩头,飘逸的东方宸率先徐步折回。
望着他挺拔俊秀的背影,原地不动的我怀着困惑跟上去,不觉乱了心波:
难道他觉得我已爱上安平?
***
快到木屋时,我疾步追上东方宸,嘱咐道:
“刚才我跟说的那些,等悠悠分娩后,你再告诉她。
她是个心思柔软如棉的人,现在身怀六甲,实在不宜为些早已灰飞烟灭的往事,来忧心垂泪或肝肠寸断。”
暖黄的油灯光亮从木屋敞开的大门透出,洒落在绿油油的草地上,一层苍凉的黄色迅速铺开。
东方宸的身影在这层苍黄中拉得斜长,他噙笑点点头作答:
“说得对,往事早已灰飞烟灭,后来之人可以凭吊,但最好不要过于执念。
你放心,如若悠悠问起我自会小心对答。
在我看来,你现在要考虑的应该不是这些,而是安平。
好了,先去吃饭吧。”
简朴舒适的木屋内,七人围桌团坐,尽管黑衣女人依旧冷面如霜,不过她再未言讽刺。
丰盛的饭菜色泽宜人香味弥漫,端着木碗的我静静听着安平悠悠童童他们几个谈笑,心头尘封许久的热流慢慢苏醒——
此时此刻虽然没有我那苦命的娘亲在坐,可我却再次重获一种家的感觉。
家,不就是让人觉得温暖,愿意永远停留的地方么?
夜阑人静。
众山环绕的悔思谷如同一叶徜徉在天河中被安稳包围着的小舟,偶尔虫兽鸣声传来,在飘溢着溶溶花香的暗夜里传递。
辗转反侧,独卧无眠,我披衣下床,蹑手蹑脚的越过冷峰,悄步出门。
浓淡相错的雾气缭绕,皎洁如洗的弯月变得朦胧,摸着娘亲生前最喜欢的碧玉横笛,坐在硕大方石上的我默默无言。
看到悠悠和东方宸能拥有如此恬淡的幸福,我的喜悦远远胜过失落。
深情如他,玲珑如她,此二人本该就是绝配。
而我,也许正如悠悠所说,我是她的亲人,唯一的亲人。
***
“夜凉如水,佑哥哥在想什么?”
熟悉的绵软嗓音从身后传来,将我飘得老远的思绪拉回。
转身一看,青丝垂落披着件浅蓝外袍的悠悠早已立在身后,浅笑嫣然,柔情似水。
“悠悠,来,坐下。”
小心翼翼着她坐在巨大方石上,蹲下身子的我凝视着她的容颜,良久无言。
“佑哥哥,你和宸大概谈了什么,悠悠能猜到。
往事如烟早已飘远,现在的生活才最真实,姑母在天之灵,也会希望看到你拥有最惬意的幸福。”
樱唇张张合合,微微仰头凝视着他的我听得胸口微微泛酸。
曾经觉得复仇和悠悠就是今生今世的幸福,可都被自己弄得乱七八糟。
所谓的幸福早已被我亲手毁灭,如今又如何能再拥有呢?
人生漫长,从此之后的我也只愿寄余生于烟波,游离于红尘,安静的过完此生罢了。
“悠悠,告诉我,你现在觉得幸福么?”
如果说现在的我还在乎什么,恐怕就是悠悠是否幸福。
将她送走那日,我亲手摔碎了她最美的梦。
而今,我诚心希望她能获得另一个美丽的梦和另一份真切的幸福。
错愕片刻,静美如画的她抬手揽了揽鬓间发丝,郑重作答:
“佑哥哥,悠悠现在很幸福,真的。
只是我的幸福还有个小小缺口,那就是你。
只有你得到解脱得到快乐,我的幸福才算圆满,因为你是我仅有的亲人。”
心头五味杂陈,我握住悠悠的手轻轻道:
“悠悠,谢谢你能原谅我所做的一切,谢谢你在过去十多年的光阴中与我相随,也谢谢你现在亲口告诉我你幸福。
知道么,只要你幸福,这就是我的幸福。
来,我送你回去休息,怀胎之人不宜晚上外出,容易染上凉意。”
悠悠半是欣慰半是心疼的微笑,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我们之间的默契早已在很久之前养成,她定然懂得我的意思,而我也能懂她的眼神。
听到闭门吱呀声,凝望陷入黑暗的木屋出神半晌。
心悄悄落下,我正欲回屋,却看到拿着件外衫的安平站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明艳动人的脸庞上萦绕着种我看不懂的情愫。
心跳莫名其妙的缓了几下,我走过去道:
“安平,你怎么半夜醒来了呢?睡得不好么?”
身着红衫的她淡淡一笑,眉眼流转却不似从前,让我难以琢磨更难以追问。
尽管过去一年多我们未曾分开,但事实就是我从未主动问过她在想什么。
而且,心思并不深的她习惯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很多时候我都能轻而易举的看懂她的心思。
可现在,我第一次有了种读不懂之感。
踮脚轻轻给我披上雪白外衫,墨发如玉的她抿抿红唇浅笑:
“就是醒来看到你不在,所以寻思你出来了,于是你给拿件衣裳。
这悔思谷的夜晚好像要比永离那清冷,小心着凉。”
波澜不惊的语气让我感到不对劲,性子直率的她大吵大闹很正常,如若平静无波那才是不正常。
她是看到了我刚才和悠悠在一起,或者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抓住她的右手,低垂眼睛的我立即看到她手背上一大块暗红,像是烫伤或灼伤留下未散的印记。
她手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被烫伤过?
“安平,你手怎么了?是不是有心事?”
我很清楚自己不爱她,可关心却还是溢了出来。
将近两年的相随,是人都会生出这种感觉吧,我如此安慰着自己。
轻轻抽回小手,安平笑笑摇头,双眼里噙着复杂之色:
“我没事。很晚了,早点回房休息吧,我先回房。”
目送她缓步进屋,心有疑虑的我也没再多想,以为她只是像从前一样耍耍脾气。
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在这度过宁静愉悦的十日后,安平竟然悄悄离开了。
***
也许是因为在悔思谷的这些日子心情平复很多,而且过得惬意恬适。
已经多年不曾整夜沉睡的我睡梦开始变好,不再忧虑心悸,也不再辗转难眠。
基本上能一睡至天明,安稳得如同十岁之前的幼年时光。
清晨阳光稀薄散淡,这日尚在睡梦中的我被悠悠惊慌的声音叫醒:
“佑哥哥,佑哥哥,安平不见了。”
紧跟着传入耳侧的是东方宸沉稳的嗓音:
“她会不会是独自上山去玩儿?
悠悠,你先别着急。”
安平不见了?
伴随着他们两人的声音,跃入我脑海的就是那晚我送悠悠回屋,转头却发现她立在身后的画面。
慢慢学会放下,并且得到悠悠宽恕,我渐渐得到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平和。
因此,并未急着离开这里,只是想多陪陪悠悠,多弥补一些自己所亏欠的东西。
这十天来,大家相处得甚是融洽快乐,就连那冷面如霜的黑衣女人也和颜悦色不少。
安平她也不只一次表示自己喜欢这里,并希望看到悠悠的孩子出世。
难道,她所说的不是真话,其实早就想着要离开?
迅速坐起,早已习惯将在床头取第二日所穿衣物的我习惯性伸手,瞟到我随身而带的玉笛静静躺在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上。
白似瑞雪的颜色和通透的碧绿交相辉映,霎是好看。
抓起衣衫匆匆穿好,伸手取笛的我不禁一怔:
自从安平去到永离,她就擅自取代丫鬟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虽然因为她的笨手笨脚我发过很多次脾气,但她却持之以恒的做了下来,而且熟能生巧。
所准备的衣物所泡的茶水,早已变得和服侍我良久的丫鬟没什么区别。
今日这白衫恐怕也是她早已准备好的吧?
那她究竟是如东方宸所说出去转转,还是故意离开?
拉开木门,悠悠和东方宸的身影旋即映入眼帘。忍住心头乱窜的不安,我镇定道:
“究竟怎么回事?无缘无故的,她如何会不见?”
“可能是因为在这太闷吧,前几天安平跟我说她想上山玩玩我没答应,因为这附近的大山均幽密陡峭。
今天宸和冷峰要上山为陈姨采药,我寻思着让他们带安平一起上山去看看。
哪知我去她房间叫她却半天没听到回应,待我推门而入时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想到她平时不会这么早起床,所以我担心……”
黛眉紧蹙的悠悠梳着简单的发髻,清澈似水的瞳孔内写满担忧。
安平真是觉得这太闷么?
那为何在永离地下城堡居住一年多她都能忍受?
这么想来,她很有可能是故意离开。
可来悔思谷的路途冷峰才带我们走过一遍而已,她想要出去能记得住吗?
皱皱眉头,我道:
“她可有留下任何字迹或是别的东西?”
“我已仔细看过她的房间,并未留下任何字迹。
公子,要不我们四处去找找,找不到的话再做打算。”
匆匆从安平房里出来的冷峰沉声作答,从他的话里,我更加肯定安平肯定不会是出去转转那么简单。
可真要离开,她为何就不像从前那样开口跟我提呢?
从这走出去有武功的人尚觉吃力,她难道能走得出去?
***
“希佑,如果有天我离开你,你会不会有那么一丁点不习惯?”
那夜点着篝火在外听悠悠弹琴时,她似乎这么问过我。
当时和东方宸、冷峰两人喝得尽兴,我只是草草答道若她要离开我不会勉强她继续留下。
揉揉隐隐泛疼的额头,我暗骂自己愚蠢。
想必她是早就想好要离开了吧?
所以才会有此一问,而我竟然没察觉到。
也许,我对她的注意的确太少。
且不说我现在习不习惯,她是否安全就已让我觉得忧心——
即使她能走出这,早已无家可归的她能去哪里呢?
回到晋国皇宫似乎已经没可能,周逐明说不定还对前事心存芥蒂而根本不会理她。
“佑哥哥,你别急,我们出去找找,好不好?”
担忧的悠悠轻轻拉住我的衣袖,眼眸里分明还噙着另外种并未明说的哀叹。
“不用四处去寻,她肯定离开这了。”
我无比笃定的回答,心头却一片茫然,该去哪里寻她呢?
“恕我直言,希佑,相比从前安平的确是变了很多,难道你真的无动于衷?
也许你并不爱她,但说到底她是你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你是不是应该对她有种责任?
除开爱,这世上还有责任需要面对和背负。
如若你肯定自己此生都不愿和她共度,你也应该跟她说清楚,而不是让她不明不白的离开。”
面对东方宸的义正言辞,我无言以对。
这么久来,头一次觉得是该好好想想自己和安平的关系以及将来。
他说得对,就算我不打算和她共度余生也应该尽早说明,那样至少不会耽误她的年华。
女子的韶华,经不起我这般漠不关心的折腾,不是么?
瞥见悠悠朝东方宸微微摇头示意,我明白她是在责怪东方宸似乎说话太重,以免刺激到我。
纵然有千般不舍,但此时的我却明白自己必须到了离开的时候——
无论以后我对安平究竟爱或不爱,我都应该先找到她。
东方宸所说的责任,的确是我应该正视和面对的,尤其我还是个堂堂男子汉!
***
“小宸说得对,不论怎么样是该说清楚。
悠悠,小宸,我这就离开去找她,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们。”
隐隐不安冲撞着胸膛,坚定了我马上离开的想法。
“公子,我和你一起去找她,以免有什么意外。”
忠心耿耿的冷峰说完立马去收拾东西,让我莫名感动。
“佑哥哥,既然如此,悠悠也就不便相留。
待你和安平的事解决,务必再来。”
绿草如茵,白裙拖地的悠悠依依不舍跟我道别,东方宸亦是一脸凝重。
轻轻拥住悠悠肩头,他最后露出抹微笑朝我伸出手:
“我们肯定会再相见!我最近在考虑一件事,说不定到时候会去永离找你相帮来办。”
紧握彼此的手,我看着他带点神秘的微笑不解道:
“什么事?为何不现在说?”
悠悠亦是一头雾水望着她的夫君,显然她也不知情。
优雅挑挑眉,东方宸轻启薄唇温润如玉:
“想法我已跟冷峰提过,让他路上再告诉你吧。”
既然冷峰知情,我也就不再做逗留,挥手作别。
谷内淡淡雾气渐渐散去,明媚的阳光迸发出万丈光芒,微风将身后的对话悄悄带来我们耳边:
“宸,你刚才跟佑哥哥所说的考虑什么事,怎么我都不知情?
到底是何事,为何不说给我听?
“为夫这不是看娘子身怀六家,不宜劳累,才没告诉嘛。别急,且听为夫慢慢给你解释。”
包含甜蜜和惬意的对话让我和冷峰不禁相视一笑,苍山翠翠,我们迅速隐入茂盛繁盛的丛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