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的两人同时腾的起身，两对眼睛俱有遗憾滑过。

不论东方铭丧心病狂成什么样，毕竟是留着同样血脉的兄弟。

匆匆赶到永宁宫关押东方铭的房间，两人就看到披头散发的东方铭胸口插着把刀，面容安详的躺在床上。

喷涌而出的鲜血在床褥和衣襟上早已变成暗红，大片大片的绵延着，仿佛嘲笑着人世的荒凉。

不忍心再多看，东方宸吩咐人速速替他准备后事后，来到薄薄阳光中打开东方铭最后留下的手迹：

“醉生梦死富贵锦绣的滋味早已尝遍，人生不过如此，到头来一切都是假，虚妄至极，虚妄至极！”

和他平日口气截然不同的话，在微微泛出绯红的纸上寂寥。

墨迹凌乱随意犹如狂草，证明东方铭写下这话时肯定处在极度激动之下，所以才控制不了手中狼毫。

东方铭历来都觉得太后对他的关爱不及对小恒，同为亲生儿子他难免恨恨在心。

可不论他对太后多么绝情，其实在他心底对太后都是十分眷恋的。

否则也不会在昨晚喃喃出那句“她真的死了么”，否则也不会因为面对不了而自尽——

这种眷恋，是儿子对母亲的本能眷恋，亦是他心底最沉重的痛楚。

因为看重，所以才迫不及待的想要看重的人认可自己，不是吗？

捏着薄如蝉翼的信纸，负手立在晨曦中东方宸从清隽好看的唇边溢出几声长叹：

初雪离开多年，太后再殁，这两个对东方铭很重要的人先后离开，所以纵/情/声/色的他才会有虚妄至极的感慨。

说到底，人还是得有个念想来支撑。

且不去深究这个念想究竟是什么，感情也好，权势也罢，只有心存念想的人。才能勇敢无畏的面对世事无常。

阅过他最后遗言的东方恒亦默然，抬眸朝东方橘红色的太阳望去，本无意再怨责东方铭的他欷歔不已。

原还以为东方铭性情难改，现在看来是我和小宸的猜错了。

亲手将母后推向别人剑尖，这对清醒过来的他肯定是种灭顶的打击和摧毁。

其实，母后在他心底很重要。

但愿，下到黄泉的母后能好好弥补她所亏欠的关爱，而东方铭也好好的尽尽从前未尽的孝道吧。

太阳突破浓雾的遮挡在空中一冲而上，霎时天地通亮，似乎要将深冬所积存的阴霾全部驱除。

迎着金灿灿光芒，整理好思绪的小宸和小恒两人并肩朝位于东方的朝堂走去。

那儿，还有文武百官等着他们，亦有千千万万的百姓在等着他们。

纠结太多苦闷无奈的两颗心在澄明阳光中悄悄晾晒，两人脚步缓慢却坚定……

***

魏历二百九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五。

持续数月的内部战事彻底完结，东方宸再次登上金碧辉煌的朝堂。

正当所有人都在庆幸战争终于结束又能回到太平盛世时，他以龙体抱恙多年为由，传位于东方恒。

此举虽招来大多数人的质疑和议论，不过跟随东方宸征战的臣子们知道他身带魔蛊难以熬过明年中秋，默默接受了他的决定。

战乱止，百废待兴。

登上皇位的东方恒和百官多番商议后广颁有利于黎民休养生息的政令，让所有在纷乱中饱受饥寒的百姓能定下来。

用他们的勤，劳再次开创属于自己的美好生活。

考虑到朝中某些人依然对自己的决定有所怀疑，宣布让位的东方宸并未立即离去，先后单独召见朝中众多大臣恳谈。

备受质疑的东方恒自登基为帝后勤勤恳恳励精图治，一改从前随性而为的散漫性格。

他慢慢开始展示出不为人知的沉稳一面，越来越受到朝臣们的信服。

纷乱平息的魏国开始走上开战前的正轨，一切都按部就班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这让所有人都心感安慰。

光阴似箭，不知不觉中新年已过，元宵将近。

***

正月初十，退位让贤的东方宸再也不愿多耽搁提出前往晋国，遂与东方恒告别。

忍住心头百般不舍，日夜相处的两兄弟及双影策马来到西京郊外。

阳光轻柔洒落大地，寒冬的气息渐渐散去。

碧空如洗，偶尔还能看到点点新嫩宜人的绿色。

看到这景色，坐在马上被身着明黄龙袍的东方恒不禁想起自己出城迎接皇后的那幕。

优美红唇边噙着笑意，俊美不凡的他朗声道：

“皇兄，我想起当日出城来迎接皇嫂的那日了，呵。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有时候真是觉得像在做梦似的。”

跃下黑如浓墨的高大马儿，身着宝蓝色长衫的东方宸亦扬唇而笑。

挺立俊朗五官上，带着对魏国山河的释然和对楚悠悠的牵挂。

目眺茫茫远方，优雅款款的他抿唇打趣：

“堂堂一国之君，却说什么像在做梦。难不成小恒你还流连从前的风花雪月呢？”

轻巧跃下，松开缰绳的东方恒走至抚摸着马儿鬃毛的东方宸面前认真道：

“皇兄，在我心中你才是魏国真正的君王，任何时候都不会改变。此去晋国吉凶难辨，只带双影会不会有危险？”

收回眼眸，牵着缰绳的东方宸不禁想起在自己说出要去晋国见楚悠悠时，小棉小容子和思月都兴冲冲的表示愿意相随。

不过，他最终没答应，因为他不得不考虑他们的安危。

至于双影，这些年来和他如影随形，彼此的情意早已胜过一般的主人和属下，考虑到他们武功的精湛高超东方宸这才没有拒绝。

深瞳闪耀黑曜石般的光彩，东方宸轻笑作答：

“我必须用最快的时间抵达晋都，以免悠悠出事。

虽然双影收到消息说封希佑节节败退困守晋都，但周逐明和他战事并没真正结束，所以我带双影去最适合。

人多，反而容易引起注意。

别的我也不再说，记住答应过我的关于思月他们三个的事，悠悠若见我，肯定会问起他们。”

最后一句，让东方小恒莫名动容，

抬手拥抱兄弟，道声“珍重”，他不再多言。

站在澄灿灿阳光里，目送东方宸策马向前方奔去，尘土飞扬中，他双眼潮湿得如同正淋着淅沥小雨……

***

一骑红尘扬扬，剑眉星眸间写满坚定的东方宸在颠簸马背上扬唇淡笑。

心头重担卸下，义无反顾奔向晋都。

此去晋都路途慢慢，究竟会发生什么他无法得知，更无法预料，不过这千山万水和冥冥莫测都难以阻挡他的步伐。

刀山火海又如何，只要能看到楚悠悠，他相信自己即算是死亦会心神俱安。

万丈光芒灿若真金，离西京越来越远的路上，他策马疾行，暗自低喃：

从此之后，我就不再是魏国君王，而只是一介普通男子。

也许，失去君王这层华丽桎梏，我更能自在更能体会到生命的真谛，不是么？

悠悠，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的每句话，尤其是那句我只能死在你手上。

所以，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现在做的一切。

在外人看来，我也许是个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无用君主，但我深知现在所做所追求才是自己真正想要。

过去二十二年，我如履薄冰，兢兢业业，都在为社稷谋划。

这次，江山找到能托付之人，就让我自私一回吧。

现在的我踏在通往晋国的路途上，这和父皇当年前去楚国何其相似？

如若父皇在天之灵知晓我这个决定，定然也会深表理解，不是么？

他和凌波公主至死也未能再次相见，我不敢奢求重信守诺的悠悠能回到身边，但至少也要让我再见她一次。

魔蛊发作即将到来，没有她的我早已不想什么能不能解毒，只愿上苍能成全我这个小小的要求吧！

悠悠，我正走在去见你的路上。

你说我们心有灵犀，那现在的你，有没有感觉到我正在一点点靠近你呢？

***

上元佳节一晃而至。

战火纷飞的晋国境内，百姓们在这个有着清寒皓月的夜晚，暂时忘记战事所带来的仓皇和痛苦。

家门前沉寂许久的街市再度热闹起来，各种花样的灯火当街高挂，红的绿的黄的蓝的交相辉映。

从这端看向那端，俨然是人和灯的海洋。

杂乱的叫卖声和嬉笑声，在幽蓝天幕下异常和谐悦耳。

按照惯例，元宵这晚必须“通宵不禁”，任由官民游赏玩乐。

因此，封希佑和周逐明在这日俱休兵止战，让饱受苦楚的百姓能在这个冬夜能感受到温暖和喜悦。

接二连三都在打着胜仗，周逐明驻扎在晋都外围的无双镇。

粗中有细的他考虑到征战数月而自己似乎未能好好照顾追随的楚悠悠，因此特意选在元宵节带日渐憔悴的她去晋都城内赏灯。

明月当空清辉遍洒，街市人声鼎沸。

人们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脸，置身人潮中的两人走走停停，笑意连连。

身着月华色锦袄淡紫色下裳的楚悠悠梳普通妇人的发髻，一把小巧精致的檀木扇别于发髻上。

鬓间三朵闪耀着银光的雅梅和耳畔明珠遥遥呼应，虽不及身着宫装时雍容典雅，却有种清水出芙蓉的味道。

秋波盈盈荡漾，顾盼流辉樱唇抿笑的她流连人潮久久不愿离去。

且不说从小到大她都幽居难以外出参加这种盛会，单是这段时间在深冬里煎熬的思念，早已让她黯然伤神，宽了罗衣。

然而最无奈的是，这种日日夜夜噬魂消骨的思念，她在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宣之于口。

只得闷在心，底像熬药似的，慢慢将它点点消融。

这厢淡了，那厢却又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