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出已染上些脏泥的丝帕,细心给东方宸擦拭脸颊,楚悠悠心口柔柔隐痛。
用内功调息只能让他有短暂复原,在那之后,必定更加虚弱。
还有可能因为失血太多,精气耗损过盛而亡。
精通医理的楚悠悠见他如僧入定,遂想悄悄去寻些药草来给他敷伤口。
可她才迈出一小步,就感觉手臂被扯住:
“悠悠,不能去。”
“为什么?我悄悄去,他们不会发现,你在这等我好不好?没有草药,你会流血过多而亡!”
从来都温婉娴静的她,第一次觉得东方宸实在让自己生气。
他怎么就这么固执呢?
从小跟花草为伴,熟捻各种药草,她相信自己不要走多远就能找到有用药草,不说彻底治愈,但至少能确保他不会有性命之忧。
虫兽之声,给死般寂静的丛林增添了几抹生的气息。
令人不畅的腐烂之味和重重湿气夹杂,混合成一股怪异味道在林中飘荡。
睁开眼睛看看被茂盛枝叶遮得几乎看不到的天幕,调息片刻的东方宸不理会她的娇斥,伸手将她拉入血渍满衣的怀中:
“悠悠,很抱歉,想不到还是让你陷入危险,之前我还说……”
“什么时候,你还说这个。今天那批杀手训练有素,武艺超群,即使有所准备也必是恶斗,况且你是为救我才受伤,怎么还说抱歉?你让我去找药草好不好,我保证不会让他们发现。”
感觉到他的气息比刚才要明显,楚悠悠轻轻摩挲他的脸,感慨万千。
这一路走来,她深信东方宸绝不会在危险的时候丢下自己。
亲眼看到他为救自己而舍命,她的感动和温暖的确难以用言语来表达。
他连自己究竟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不是么?
被人看重珍惜的感觉,让从小流离失所倍感孤寂的她倍觉金贵。
生命仿佛在一刹那被充盈填满,即使天黑地安亘古洪荒她亦不会觉得恐怖,因为心中有爱——
这种接近永恒不变,也世世代代纠缠不休的情感,能带给她无畏勇气。
温暖的同时,也让她更加勇敢坚定。
抓住在脸庞上游走的细手,面若白纸的东方宸更显瘦削,薄唇边露出一抹不太寻常的轻松笑意笑:
“天这么黑漆漆的,也许四处还会有野兽蛇虫出没,去找药草难道你不怕?”
“从小就和草木为伴,我怎么会怕呢?至于那些野兽蛇虫,难道你不知一物降一物吗?这丛林幽深无比,各类花草葳蕤繁茂,其中必有很多是虫兽不敢接近的。你放心,我不怕,也不会有事。”
整颗心都悬于他性命上的楚悠悠在黑暗中未觉察到东方宸的异样,单纯的以为他只是担心自己害怕而不让离开。
手臂环上怀中娇躯,温热气息透过湿润衣物传来,东方宸低头在她脖颈间深深嗅了几口,欣慰道:
“不怕就好。”
短短四字刚刚落音,他的手指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住楚悠悠的穴道。
***
身子倏忽间不能动弹,被污泥掩住绝色容颜的她双瞳圆睁,黑白分明:
“你干什么?”
嘴上这么问着,聪颖伶俐的她却已隐隐猜到东方宸必然是要引开追敌,将生的希望全部留给自己。
泪水浸满眼眶,又苦涩又感激的泪水顺着眼角留下,冲洗着脸颊的污泥,她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反对和抗争:
身受两处伤且精疲力竭的他肯定难以逃出生天,如若他寡不敌众,最终被杀害,自己活下去的意义又有多大?
即使他能侥幸逃脱诛杀,在这方向不明瘴气即将衍生怪异草木遍野的密林,他能走安然无恙么?
胸口那一刀本来就让他失血不少,不是吗?
“穴道在一个半时辰后会自动解开,你好好呆在这不要出声,他们就不会发现你。我现在去将后面追来的人引开,静静在这等待天明,然后走出丛林,逃回玉柳山庄找白影,他会保护你,懂吗?”
捧住她清泪两行的小脸,东方宸深瞳里涌动着如秋日湖水般的深情,汨汨闪着琥珀色光泽,沁人心田。
近在咫尺的楚悠悠看到他脉脉含情的双眸,细喉哽噎,菱唇紧抿,想放声哭泣,却只能压抑。
翦瞳内有哀怨渲染开,尘垢满面的她更加显得楚楚可怜。
“不行,我要跟你一起!东方宸,万一有什么不测,魏国江山怎么办?难道……你忍心将江山抛弃不顾吗?我怎么办?难道你忍心将我独自扔下吗?你不是说出来后,除开你,我谁都不能相信。在这楚州城,你让我去相信谁,去找谁?”
尽管千般不愿去想最坏结果,可此刻楚悠悠只能说出这些来说服东方宸。
这个历来聪明机敏的男子难道忽然变傻,他就不知道我宁愿和他同生共死,也不要独自逃生吗?
“这趟出来,为以防万一,我早已将遗诏拟好,只要我回不去,西京自然有人将遗诏公布天下。至于魏国江山以后会怎么样,我无能为力再继续考虑。悠悠,我知道小恒在你面前有些随意轻佻,但你要相信我,如果你回西京,他必定会好好待你。如若你不愿意回西京,白影会护送你至安全之地。”
醇厚嗓音一如既往,不过此时多出几分无力和惆怅。
轻到几乎只有面对面才能听到的声音,在广袤幽静的密林中被鸟兽啼鸣所掩盖,可在楚悠悠听来却不亚于半晚的惊雷。
他这等口气,是在交代身后事吗?
为什么忽然又说到东方恒?
电光火石的闪过一种可能,楚悠悠秋波起澜,不置信的喃喃道:
“你……你遗诏内容将皇位传给小王爷?任性而为,行云流水,不受拘束的他,能接管魏国江山吗?”
“内忧外患之际,小恒读过我的信笺后,应该会收心。
况且,我这么做也有考虑太后的野心。
小恒是她历来最宠的皇子,如果他即位的话,太后应该不会再像对待我似的对他,毕竟母子连心。
还有东方铭,呵,别看他骁勇善战,其实他根本没有小恒聪明。
假若他不收起狼子野心还妄图夺位,我相信,他不是小恒的对手。
一旦萧墙之内风波平静,晋国……就不足为惧。”
虚弱的东方宸说起这些头头是道,唇边荡漾开清浅笑容,像是对自己的分析和决定十分满意。
顿了顿,他盯住眼前万般不舍的容颜,温热指腹轻柔拂过她的双颊,柔情款款道:
“至于你,悠悠,虽不肯定小恒是否又在重复当年的故事,不过我坚信,他会好好照顾你。
于魏国而言,你是皇后;
于他而言,你是皇嫂。
经过玉妃之事,小恒对我的误会应该冰释,所以他定会遵守我的叮嘱。
不论发生什么,好好活下去,这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的要求和命令。
冰雪聪明善解人意的你,肯定明白我现在所说的每句话,是吗?”
猛然摇头,湿润发丝亦随之舞动,听到他说这些的楚悠悠如覆冰雪,声音也有些沙哑:
“不,我不明白!
你解开我的穴道,我们现在慢慢朝前走好不好?
东方宸,解开我的穴道!
我不要东方恒照顾我,更不要白影保护我,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不是有但求同年同月死之说吗,你为什么这么残忍让我独自面对有可能永远失去的痛苦?
如果真要永远失去,我宁愿自己也殒灭。
如此,也就不必痛苦,不是吗?”
动情的言语,说得东方宸心头酸意浓浓。
这不是第一次他们两人道出潜藏于心底的爱意,但绝对是第一次她说得那么动容那么直白。
因为仇恨而来到自己身边的她几多纠结挣扎,现在能对我说出但求同年同月死的话,我很满足。
可悠悠你知道吗,我爱你,所以我希望你活下去,连同带着我的那份好好活下去,就如同曾经我说过的话,
如果余下一年的生命能换得你性命无虞,我绝对愿意交换。
无可奈何的笑意在俊脸面孔上浮散,哀伤的感觉犹如一叶无根浮萍在深水面随波浮动。
优雅从容的他长叹两口,胸口刚刚止血的伤口又被拉动,温热的液体涌出他连忙伸手按住:
“就当我残忍吧,悠悠。如果我的残忍能让你活下去,我愿意你这么想我,也不会介意你记恨我。”
***
看到他剑眉深蹙薄唇紧抿,楚悠悠知道肯定是伤口被扯开而有撕裂的痛。
泪珠簌簌跌落至动弹不了的手背,她的呜咽如同一头受伤的小兽,清澈眼眸早有水雾深深。
吸吸酸楚的鼻子,她哀婉如雁:
“如果你真的抛下我离开,我绝对会恨你。东方宸,相识这么久,我从未求过你什么,现在,就当我求求你好吗?现在天色阴黑,只要我们小心,完全有可能逃出去。天亮后,我就能找到药草为你疗伤。为什么……为什么非要……”
手指覆盖上楚悠悠一翕一张的菱唇,东方宸侧耳倾听。
悄悄抬高身子,他看到火把光亮已朝这边挪动。
踩着树丛和厚重落叶上的唰唰脚步声,亦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