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居在未央宫很久不曾出门，思月对兰妃的印象尚停留在从前的温文雅致。

现在瞅见她细腻白皙的脸拉得长长的，且说话又夹枪带棒，半天没反应过来。

盈妃和玉妃先后仙逝，珍妃又不是聪明的主儿，娘娘如果不归来，兰妃恐怕是最得意的人。

性子直率又冲动的思月不是喜欢吃亏的人，露出个洞若观火的浅笑，道：

“皇后娘娘心地善良，从来不会虎脸教导下人。奴婢因为担心娘娘而忘了礼数，还忘皇上见谅。”

聪明过人的东方宸如何会听不懂这针尖对麦芒的问答，他淡淡扫视兰妃两眼，转而对思月道：

“思月，朕和兰妃有事要谈，你先下去吧。”

待思月和小容子一步三回头离开，等待良久的兰妃迫不及待柔声询问：

“皇上，您有何事吩咐臣妾？”

“当日朕带皇后和盈妃出宫在途中被袭，其中有一群杀手对朕倒没怎么样，反而处处为难皇后盈妃两个弱质女子。

你说，他们意图何在呢？”

目色清冷但并不严厉，东方宸一如既往的沉静。

千思万想都没踩到说的竟是这出，本来还满怀期待的兰妃双眼止不住闪烁，垂首低低道：

“皇上在宫外所经历的事，臣妾都未能陪伴左右，如何判断得出那些丧心病狂的杀手为何那般。”

“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朕也不想拐弯抹角。

那些杀手，是你通知你父亲派出去专门对付皇后和盈妃的，对么？

你可以不承认，朕也并不想对你如何。

朕明日就会昭告天下将皇位禅让给小恒，所以今晚也许是朕最后一次跟你说话。”

不疾不徐的醇厚嗓音并无改变，却让兰妃听得通体冰凉目定口呆。

他让位给小王爷，那我呢，难道从此之后就要在这深宫中孤独老死？

泪花涌现，梨花带雨的她以退为进，柔柔道：

“皇上，杀手之事的确是臣妾糊涂，难道您就不能给臣妾一次机会吗？您若不当皇上，臣妾和其它妃嫔如何自处？”

并不想过多责怪的东方宸见她这么伤心忍不住叹息，这一刻他，的的确确感觉到他父皇曾经也许有过的深重无奈——

他想对得起每个人，但终究不能面面俱到。

抿抿唇，他道：

“朕让位并不是因为你所犯的这个错，而是……

你之前也听到，朕活不过明年中秋，所以在余下不多的日子里，朕要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

莲花宫灯散发着薄薄的暖黄之光，兰妃绯红面颊一点点暗淡下去，最后直至无力的苍白。

放在膝上的双手犹如浸在寒冰水中似的冷到发麻，而此时此刻全身上下最冷的地方莫过于心。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候比现在更觉得凄凉，自小锦衣玉食的她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似是抱怨似是疑惑低喃道：

“入宫三载，臣妾将皇上的勤勉励治全部看在眼里，因此甚知魏国的江山社稷对皇上来说有多重要。

即算您可能熬不过明年中秋，您真的忍心将千秋万载的山河大计，丢给旁人吗？

亦或者，皇上是因为皇后才如此？

臣妾听闻皇后其实是去了晋国周逐明身边，皇上可是想去找她么？”

若在从前，东方宸对兰妃的这番话肯定会置之不理，沉默作答。

但由于他心底多多少少存在着对她的内疚，他淡淡开口：

“小恒不是旁人，朕信任他，也相信他会稳守江山，给泱泱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兰妃，不论朕是不是坐在这个皇位上都命不久矣，终归是要和你告别。

朕深知，一旦自己离开你就会陷入极其凄苦的境地，所以如若你愿意留在皇宫，朕会让小恒善待你；

如若你不愿，朕可以让你出宫，去过另外的生活。”

细长娥眉紧紧蹙着，历来表面上都温顺可人的兰妃陡然站起，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冷笑。

一声声的飘荡在静谧的未央宫内，莫名的薄凉，莫名的压抑：

“皇上难道觉得臣妾是想要另外的生活吗？

不是！

皇上贵为九五之尊，臣妾不过是三千妃嫔中的一个。

可是皇上，不论怎么说您都臣妾的夫君，难道您要为了一个人将我以及所有其他像臣妾一样的妃嫔都抛弃吗？

臣妾嘴拙，从来不知如何倾诉对皇上的爱慕，每每只是静静远观尽量少让您操心。

可到头来我得到什么，得到的就是您一句让臣妾出宫去过另外的生活？”

句句尖利、字字入木的话听得东方宸有几分郁结，本来的歉意在兰妃的话中被无限放大。

换作别人，也许就会甩甩衣袖简单的宣布自己的决定——

可他是东方宸，是至情至性的东方宸，这决定了他难以像从前那样用最简单的言语的去封住别人的口。

幽幽深瞳敛去熠熠光彩，他皱眉无奈喟叹：

“兰妃，朕自知有愧于你和他人，所以才不得已违背祖训规矩答应让你们出宫。

你的怨念朕无言以对，不过朕意已决，也只好……”

“说到底，皇上你还是舍不得千娇百媚貌美如花的皇后对不对？

自从她入宫，你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皇上，对她的专宠早就胜过对我们所有人的感情。

呵，励精图治的皇上，从什么时候开始只知沉溺美色？

她早已跟随周逐明而去，难道皇上要对这种朝三暮四的女人恋恋不舍吗？

为了她你抛弃江山抛弃所有人，这么做值得吗？

这么做，皇上对得起东方家的列祖列宗吗？”

泪珠沾在长长睫毛上，浑身发抖的兰妃目色凶厉，全部温顺和柔软化为冷冷空气飘散，飘散。

对于自己让位之事，东方宸想过性格娇纵的珍妃的反应肯定最为激烈。

可现在看来，兰妃的激烈，也已出乎他的预料。

剑眉越蹙越紧，在她的厉声指责中，他因为歉意而存在的耐心被慢慢摧毁。

不过，依然还是按捺住拂袖而去的冲动沉声道：

“朕舍不得皇后，绝不是因为她的美貌才如此。

不论她现在在谁身边或变成什么样，朕都一样爱她，因为只有朕最清楚，她究竟为何才做出那么大牺牲！

值不值得，对不对得起列祖列祖，这是朕的事，不需要你来考虑。

即算不值得又如何，对不起又如何，难道在朕所剩无几的日子里想做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行吗？”

越说越激动的话，彻底让想用礼法来劝说的兰妃蒙住。

眼前的皇上龙袍依旧，面容未改，只是他眼底流淌的莫名激动和坚定，是她不熟悉甚至从未见过的。

在她印象中，皇上是个隐忍默默沉稳内敛的君王，绝非现在这般早生厌倦的男子，更绝非一个喜欢随性不管不顾的男子。

缓缓倒退，兰妃被他的一个“爱”字，说得心头淌血。

爱，帝王之爱究竟该如何呢？

是四平八稳的雨露均匀，还是袖手天下只为佳人倾城一笑？

也许两者都是，只不过每个帝王都会有不同选择，而我的帝王夫君，他想要选择的是后者。

可惜这个佳人却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我永远都比不上的女人！

温软眼神变得坚硬如石，受到重创的兰妃粉脸煞白。

柳眉的黛色和这种白的对比，明显得触目惊心。

从未想过在自己有生之年竟会要面对这种境况，她心底所有的希望霎时被浇灭，恍然觉得从前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水月镜花——

处心积虑的争宠斗智，不过是为了获取更多宠爱。

到头来宠爱的源泉执意要离开，不是莫大讽刺么？

摇摇晃晃将弱柳似的身躯靠在门框上，素来自视甚高的她现在听到东方宸这番话自是心如死水。

再也不想做任何可怜兮兮的乞求，遥望丰神俊朗倾心数载的男人，她木然道：

“虽不是学富五车之辈，臣妾却……却也知所谓的爱是唯一无可取代的。

身处后宫，臣妾从没想过要独霸皇上的宠爱，只盼着和其它姐妹一样都能得到皇上几分真心。

而今，皇上真心再也无法给出，臣妾无话可说。

从此之后，两不相见，如若再见，定是黄泉。”

说罢，脸若僵石的兰妃无比认真的凝望东方宸两眼后转身缓缓离去。

贵妃髻上斜/插的如玥花簪轻轻摇晃，她的洁白披风在灿灿灯火中渐行渐远。

边角随着无力步伐，扬出寂寥的弧度。

这种寂寥，是她最后的骄傲，黯然之余却带着凛凛然……

***

目送丰腴中带着傲气的背影离开，负手而立的东方宸默然许久。

从此之后，两不相见，如若再见，定是黄泉。

这是她痛定思痛之后的心声吧？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当所有希望都化作梦幻消失时，逃不了后宫女人争宠戏码的她，在最后还是维持了书香门第之后的骨气和骄傲。

浓浓歉意再次浮上心湖，静静的东方宸在她背影消失的时候轻启薄唇：

“兰妃，对不起。从此之后，两不相见，希望你在出宫后，能找到另外一片属于你的天空。”

守在门外的九儿见自己主子失魂落魄的走出，急急忙忙提群追出去高喊：

“娘娘，等等奴婢。”

她的呼唤声惊动守在一处的小棉等人，不知发生何事，他们跑至大厅就见到东方宸正紧抿唇角而立，神情说不出的凝重。

三人中最乖巧伶俐的小棉见状，连忙将早就沏好的茶端上柔声道：

“皇上，可是和兰妃娘娘谈得不愉快？先喝茶暖暖身子吧，这花瓣还是皇后娘娘在的时候采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