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说,东方铭有足够的野心,因为他一直觉得父皇应该立他为帝,皇位属于他。有了足够的野心,又有合适机会,你说他会不会有胆?而且,据我对他的了解,他是最沉不住气的一个人,必然想速战速决,尔后拥兵自立。如果没猜错,第一拨人,想必应该会是他派来的。”
棋盘上黑白棋子林立,东方宸看得出来很可能又是一局和棋。
兀自对着棋盘莞尔,他似乎根本不担心今晚会有意外发生。
见楚悠悠迟迟不开口,他继续道:
“他之所以迟迟不动手,不是因为他没胆,是因为没机会,还因为他在考虑太后……”
凉意拂面,有夜风从马车的小窗口吹进。
下棋已久的楚悠悠,忽然想起一个被自己忽略很久却从来未曾停止思考过的问题:
“今晚不论来的是谁,我相信你早有部署。我更想知道的是忽然想起的另外一事。三三魔蛊……只能下给怀孕妇人身上,从而在分娩时带到婴儿身上,你……可知道当年究竟是谁对你母后下蛊?”
隐隐约约的,已然有个答案在悄悄浮上心湖。
可楚悠悠却不敢肯定,更不想不明白为什么。
听她突然问起这个,正欲下子的东方宸脸色阴沉下去,剑眉生皱,刚才熠熠发光的星眸顿时黯淡无光。
无心再下,他将棋子颗颗捏进旁边墨色棋盒当中。
嘴角微抿的他陷入沉默,似乎这问题是他不愿意提及的伤口。
善解人意的楚悠悠见状,猜测可能是不该问。
柔荑覆盖上他青筋凸现的手背,却感觉不到平时的温热,薄薄凉凉的仿佛浸染上夜的低温。
她不禁心疼起来,柔声道:
“抱歉,是不是不该问这个问题?”
“傻女人,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该问的呢?初雪的事都已告诉过你,就没有什么不能说。不过你问的这个问题,我以为能猜测得出来,所以才一直没跟你谈过。”
优雅醇厚的嗓音低沉到沙哑,东方宸将两人中间的四方小几案挪开,慢慢将她扯进怀抱当中。
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全身发冷的时候感觉到可贵的温暖。
将头轻轻靠在他宽广胸膛,透过布料楚悠悠能清晰感觉到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的好像带着不能言喻的无奈。
似水翦瞳中漫上薄雾,她依稀感觉到,除开梅初雪,这也许是东方宸第二件不愿提及的沉重往事。
“猜测?我不敢猜测,因为我想不通为什么。如果真是她,她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二十三年并不算短,可能有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如果她有心独霸天下,为何要苦等二十三年?”
长叹几口,东方宸好像想将胸口积郁的闷气全部吐出。
沁鼻幽香从怀中传来,他低低感慨:
“我也不相信是她,因为很长一段时间,我同样想不出个所以然。但随着对她的了解逐步加深,我开始瞧出些端倪。还记得珍妃生辰那晚,我跟你说的话么,对你的挣扎、你的痛苦,我感同身受。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对你的怜惜和理解,更因为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只不过……我是在恩情和绝情中徘徊挣扎罢了。”
灯盏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摇晃,楚悠悠伸出手臂环绕上东方宸的腰。
这么明白的话……
听得出来,他几乎已有七到八成把握,当年下蛊之人,正是炙手可热凤袖遮天的赵太后。
同时,也直到此时,她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东方宸说自己会在恩情和绝情中挣扎徘徊。
于心地本来仁慈的他来说,赵太后有养育大恩在前。
当忽然发现从来都感恩戴德的人顷刻变脸成仇人,恩仇交错,无法清算。
这等犹豫,对于他来说肯定也是种煎熬。
“因为她对你有养育深恩,所以你无法冷漠无情的像对待仇人那样对她,对么?我不明白的是……为何她需要等待二十三年那么久。先皇过世,你尚且年幼时,不都是她在执掌朝政吗?”
柔美动听的声音从菱唇中飘出,靠在他怀中的楚悠悠轻叹美目,心中对东方宸的又多出层心疼。
也许在别人看来这是个容易抉择的问题,可她了解东方宸是个至情至性的男子,所以他会觉得纠结,甚至他会为此伤怀很久——
慈眉善目的母后摇身一变,成了毒害自己还妄图抢夺手中江山的恶人……
这样角色的大转变,对从来都非冷血绝情的他来说,是个几乎难以承受的逆转,更是种对所相信之人和事的颠覆。
当年他猜测到这种可能时,定然黯然许久吧?
“当年,她乃兵马大元帅伍成功之女,本来就是天之骄女,进宫后越发如日中天。
可惜的是,父皇也许从没有真正了解过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知道当年太后在宫中是什么妃么?
德妃!一个‘德’字,是父皇对她的最高褒奖。
贤淑贞德,这大概是所有人对她的印象。所以不论何时,她始终都喜欢在人前维持贤淑贞德,这也许是她对父皇一种独特的凭吊和怀念,亦可能是她一种难以被他人理解的奇怪心态,哎。”
摇摇头,东方宸眼前浮现出小时候很多往事。
尽管他从小就感觉得出母后对自己和小铭、小恒并不完全一样,可他始终谨记她的教诲:
知恩图报。
因为这四个字,他对赵太后的感情错综复杂,有敬也有恨。
当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体虚,而是身带三三魔蛊,且对已逝母后下蛊的只可能是赵太后时,愤怒之余,更多的是悲伤。
假如只有单纯的恩或仇,那都好办,恩仇一旦交错重叠,人就会变得难以抉择。
从那之后,他彻底改变自己以前口若悬河,开朗明媚的性格,变得深沉内敛。
他也慢慢意识到,自己要想生存下去,就只能隐忍。
顿了顿,薄唇微扬的他微眯鹰眸,静静凝视马车内五彩织锦帘幕,嗓音慢慢恢复正常:
“除开她那奇怪心理,其实她亦有考虑局势。当年,我的确是幼小太子,朝中亦有大部分人忠于父皇,他们接受太后干涉朝政,却始终坚持只能由我继位,并恪守先皇当年留下的遗训:可以对外征战,让人称臣,但绝不能吞他人之国,灭他人之族。可惜的是,太后近年来大有攻城略地的念头,并不满足外族称臣。”
***
绝不能吞他人之国,灭他人之族?
恍然听到这句,沉浸在东方宸言语中的楚悠悠慢慢从温暖怀抱中起身,生出许多恍惚。
既然东方朔有此想法,为什么还是将楚国皇族悉数绞杀,并将楚国土地划入魏国呢?
我那无辜的父皇母后和千千万万楚国将士,的确是死于魏国铁蹄之下啊!
不太自在的感觉涌至胸口,她颦眉轻问:
“你……父皇是何时说绝不能吞他人之国、灭他人之族?”
东方宸见她脸色有异,问题溜到嘴边,最终还是吞回腹内。
他不想勉强的去问起她不愿提及的往事,这是理解,是尊重,更是怜爱。
他大概也猜测得到,那些往事必定是悲痛非常的!
“如果我没记错太傅的话,这该是临终遗言。只不过,当年我年纪幼小,对这些没什么记忆。待我懂事,听太傅讲解魏国历史和态势,这才知道当时曾经有个楚国在魏国北部……”
***
正说到关键之处,马车内的两人忽然听到外面有马匹嘶鸣之声呼啸而来。
随之,他们所乘坐的马车也剧烈颠了几下才停下。
两人对视时,就听得坐在车外的小容子道:
“皇上,有人挡道!”
嘴角微扬,身着黑袍的东方宸弯腰下车,将楚悠悠紧紧拉在身边。
放眼看去,只见树林密布两旁的道路上有七八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持刀而立。
刀身在凄迷灯火下放出寒光,在夜色中幽冷。
从睡梦中清醒的盈妃吓得失声尖叫,随即用帕子紧紧捂住红唇缩至东方宸身后。
五指紧紧和东方宸缠绕在一起,楚悠悠冷静看向面前的黑衣人。
从小在永离长大,她对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再加上对身边男子的绝对信任,她不怎么害怕,甚至还在考虑——
这伙人究竟是不是东方铭派来的人。
“皇……皇上,如何是好?早知道外面这么不太平,我……我们就应该让薛贵将军派人保护!”
吓得哆嗦的盈妃惶恐不已,眼下双方实力实在悬殊太大。
对方不仅个个虎背熊腰,而且个个看起来凶神恶煞。
而自己这边,除开东方宸,其它人好像全都手无缚鸡之力。
“东方宸留下,其他人,我等可以饶你们不死。”
骑着枣红大马的汉子漠然发话,寒意森森。
“放肆,你竟敢直呼皇上名讳?难道你们不知道站在你们眼前的是真龙天子吗?”
小容子怒叱相向,没有丝毫惧意。
枣红马上的黑衣人仰天长笑,在夜风中更显张狂:
“天子又如何?明年今日就是他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