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宠溺的揉揉她乌黑的头,公子伸手揽住她的肩轻松露笑:
“傻丫头,难道不相信我所说的话吗?”
欷歔良久,安平这才抬起头来,水汪汪的杏眼弯弯带笑:
“相信,我怎么会不相信呢?”
又是一阵低泣,她终于想起身旁还有之前言狠色厉的周逐明以及外面严阵以待的守卫,她松开公子急急回首祈求:
“王兄,让我跟希佑走好不好?
虽然从前希佑的确想有与你争夺江山之心,但到如今他真的没那种野心。
我用性命担保,他不会再与你争夺江山,更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胁,你放过我们,好么?
我知道自己这次回晋都其实王兄对我够好,但是不论留在宫里能享受到什么荣华富贵,没有希佑我不会开心的。”
并不知周逐明和安平之间有过什么样的交谈,看到周逐明面部表情缓下来,紧握长剑的我慢慢放松。
***
从他略带笑意和苦涩的眼眸里,我恍然明白过来今夜小楼里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场周逐明所希望看到的戏——
也许他对公子一直都怀有戒备之心,但杀意早已不复存在。
今晚他的严厉和霸道,不过是为了安平。
因为他想知道,公子究竟会不会想清楚自己心里的情感纠葛。
如若公子就此离去,他定会好好照顾安平另外给她寻个好的男人。
当然,公子能坚持要带安平离开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之前小姐坠楼痴傻一事,让我对周逐明的印象极度恶劣,甚至觉得他不过是个披着豪气外衣的小人。
而现在,我感觉到传说中那个豪气万千仗义磊落的周逐明正在慢慢回来。
在一场美到极致的相逢里迷失自我,周逐明只是犯了大多数人都会犯的错。
从这点来说,他也许并不应该受到苛刻的指责。
于他来说,翩若惊鸿纯净得如同青莲的小姐,何尝不是珍贵到他想永远拥有的人呢?
不出我所料,周逐明轻轻挥起左手示意手下收起兵器,转而淡淡道:
“安平,只要封希佑愿意带你走,朕不会干涉。
只不过,封希佑,朕希望这次,你不会再让安平像过去那样受气伤心。”
公子本是个观察极其细致入微的人,不过此时一心浸润在情丝纠缠中的他可能并未料到这些不过是周逐明故意如此。
微张薄唇,他不太相信的看向周逐明,半晌后才开口:
“你愿意放我们走?”
“金口玉言,难不成你觉得朕会当着这么多属下说谎?
封希佑,只要你答应好好照顾安平,朕绝不会为难你们。
安平自小丧母,皇叔虽宠他却常年沉溺酒色,所以她难免有几分娇纵。
为了你,她的确改了很多,所以希望你能好好珍惜。”
慈父般的口吻说出这些,周逐明有所期待的凝视公子,等待着公子给出自己的承诺。
“王兄,你……你不是说不希望我再跟希佑在一起吗?
因为他是你的对手,还说如若他要我走的话,你不会放过他。”
莫大喜悦的降临让安平亦没看出周逐明的用心良苦,泪痕犹现的她微张红唇,疑惑不已。
“真是傻丫头,你以为王兄真是度量那么狭隘的人么?
朕不过是想看看,封希佑到底会做出什么选择罢了。
如若他不亲口说出要带你走的话,他怎么能正视自己心底的感情呢?
只有他肯说出来,你们才不会像从前那样,懂么?
之所以未对你说明这些,是因为朕怕你在他面前表现得不真实。
至于他还会不会朕的对手,呵,这些朕早已不曾考虑。”
抬手拍拍安平的肩头,所有阴霾和霸道悄悄隐去,周逐明对安平像个大哥哥似的解释,笑意很暖,顿了顿继续说道:
“安平到达晋都后她并未打算进宫找朕,但却被巡城的士兵认出,所以朕派人去接了她来。
后来听到说你们也到来晋都,朕估计你们是来找安平,不过却并未将这消息告诉她。
从和安平几日相谈中,朕觉得你们最有可能来此地等候她,所以朕到今晚才忽然说带安平前来拜祭,你们果然在这!
还好,结果并未让朕失望。封希佑,安平从此之后就托付给你了!”
“我会好好照顾她,请你放心,谢谢你今晚的如此安排。”
恍然大悟的公子亦露出微笑,眉眼温润。
在两个男人会意的浅笑中,我明白过去所有的恩仇都已经泯灭在时光之中不复存在。
我始终觉得如若没有恩怨纠葛,东方宸,公子,以及周逐明这三个性格迥异但同样都出类拔萃的男人应该能成为朋友。
对男人来说,友谊是并不繁芜纠结的情感,一壶酒,一盘棋,一记眼神,一次谈话都足以让双方找到惺惺相惜之感。
***
“你们有何打算?如若愿意留在晋都,朕命人收拾驸马府,如何?”
沉静如水,周逐明出言相询。
“希佑,我们是回永离,还是先在晋都住几日?”
得露欢颜的安平微微抬头看向公子,眉眼间掩饰不住的喜意。
得承认,此时此刻面带笑意的她的确美不胜收,像朵尽力绽放的花,无端让人觉得美好。
“若你舍得离开,我想回永离。这晋都的繁华我早已看尽,无意再留。”
低头轻言,公子对安平流露出极其难得的温柔。
作为旁观者,我看得真切,同时也欢喜不已。
师傅在天有灵若看到如今小姐和公子都得以幸福,应该会很欣慰吧。
调皮的噘噘嘴,安平歉意转向周逐明:
“王兄,日后有时间安平必定回来看你。谢谢你为安平所做的这些。”
“傻丫头,朕只希望,皇叔之死你不会记恨就好。
现在朕所做的,不过是在代替皇叔,因为朕知道你是皇叔心里最宝贵的明珠。”
几许黯然飞落安平脸颊,蹙眉纠结片刻她抬头坚定道:
“父皇是个好父亲,但未必是个好皇帝。如今晋国国泰民安政清人和,这应该是父皇希望看到的。”
依依不舍的告别后,我们迈开离去的步伐。
几步之后,周逐明犹豫又复杂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我想知道,悠悠现在如何?”
灯火通明却静寂无声的皇陵里,周逐明低低的嗓音里饱含莫大的踟蹰,莫大的不确定,以及丝丝尴尬。
***
听到他的这句并没有用“朕“这个字的询问,并肩而行的我们全部停下脚步。
我无法肯定,安平在皇宫的这几天和周逐明究竟都谈了些什么。
不过他有此一问,看起来他们并没有聊到小姐。
也许,周逐明一直都想问这个问题,只是他始终都跨不过心底的那道坎儿。
“王兄,之前我要跟你说她的时候你不是说不想知道任何有关她的消息么,为何现在……”
缓缓转身,安平娇丽的脸颊上飘满一种经历过之后才有的懂得和心疼。
露出薄薄的笑,站立在门口的周逐明挥退众人,踏步而出:
“因为我害怕,害怕消息会让我日夜不安。”
袒露心声的一句话让眉眼清浅的公子发出声轻叹,凝眸注视面前的周逐明,他道:
“那你现在不怕了么?”
“同样害怕,只不过我却还是想知道。这种心情,我相信你会懂得。”
周逐明波澜不惊的迎上公子的星目,浓眉虎眼间挂着我不曾看到过的忧伤。
世人所知道从前的南安王和现在的晋国皇帝周逐明都是个不好女色,磊落豪气的男人,能让他流露出这种黯然神色的恐怕也只有小姐了吧?
这一年多在外游历寻医,我在路途中亦有听说已为国君的周逐明后宫妃嫔寥寥,皇后之位更是一直悬空。
虽然他正值盛年,不过一国之君,册立皇后绵延香火这不仅仅是个人的事,还是朝野所共同关注的事情。
因此,死心塌地跟随新君的那些臣子自是一次次提出立后等事,可据传周逐明却屡次推却,如避洪水猛兽。
从他这一句“悠悠现在如何”我看得出来,其实他并不是不知自己需要立后纳妃开枝散叶。
只不过,小姐在他心里留下的记忆并没有随着时间冲淡——
也许那些记忆好比一道伤疤铭刻在周逐明的肌肤上,会让他疼痛让他难忘。
他对小姐的感情不如东方宸那般纯净无瑕,也不及公子的多年情谊深厚,可说到底却是他迄今为止最深爱的一个女子。
如若没有小姐,周逐明在周威驾崩之后也许一样会成为国君,但绝对不会有那持续几个月的围城之战,不是么?
可惜的是,人生的际遇总是如此跌宕起伏,让人不知如何把握。
说实话,在得知小姐愿意跟随周逐明之后,我有悄悄想过小姐会不会被周逐明的付出所打动。
事实证明,我的想法过于多虑。
于小姐而言,东方宸早已是不可取代,她对周逐明即算累积再多情感也只是感动,而不是男女之间的感情。
“听说你一直不肯立后,后宫妃嫔都是屈指可数,是因为悠悠么?”
公子了然的笑笑,语调温和。
“这和我刚才所问有什么直接关系么?我只是想知道悠悠现在如何而已。”
挑挑眉,周逐明未置可否,只不过他眼底一晃而过的暗光却出卖了他的心。
身为杀手,我在擅长的也许不是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将目标置于死地,而是在最短的时间观察判断身前人的所想。
在周逐明的眼神中,我读出了痛楚。
只是这痛楚究竟是因为失去小姐,而是现在的他早已想明白从前种种只是虚妄呢?
倾国倾城冰雪聪明却还柔情似水的小姐,该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女子吧?
公子爱她,周逐明爱她,而我也难以忘记她,也许还有此时正身在魏国的东方恒。
可是我们之中,没有人能敌过东方宸。
他们的情深意重,早已将所有其它的人排除在外。
缓缓牵起安平的手转过身去,公子温和的嗓音在夜色中轻轻飘扬:
“悠悠现在过得很幸福,你放心吧。
如果你一直不肯立后,真是因为她,我劝你尽早放下吧,于人于己都好。
以我对悠悠的了解,如若她知道不肯立后是为了她,她会自责,因为她从来都觉得自己亏欠于你。
不久的将来,她和东方宸会来永离。
如若你还想见她,届时请静候我的消息。
言尽于此,我们告辞。”
再没多说什么,公子牵着安平迈着轻盈步伐朝前离去。
习惯性的将长剑环抱于胸口,看到周逐明满脸惆怅的我微微叹息,转身跟上去,却听得身后有低喃之声随晚风来到耳畔:
“究竟何谓亏欠?我从不觉得她亏欠于我。
只是我的惊鸿殿,从此再无一抹魂牵梦系的身影而已。
罢了,罢了,这也许就是命。”
***
一个月后,永离地下城堡。
绿藤环绕,木桥斑驳,我坐在熟悉的水榭中和公子下棋,败得一塌糊涂。
准确无误的将几颗黑子掷入棋盒,我淡淡道:
“公子棋艺大大精进,冷峰不是对手,恐怕只有小姐才能匹敌。”
将白子颗颗轻放,一袭白衣风华如仙的公子扬起优美的双唇,犀利道:
“不是我的棋艺精进,是你心不在焉。冷峰,你是否想要离开?”
公子竟能如此准确的看出我的心意?
的确,这一个月的闲散逍遥日子让我渐渐生出倦意。
自打晋都回来,公子和安平的感情慢慢趋于平稳。
能亲眼看到小姐和公子找到幸福并安稳的生活,我觉得到了自己该离开的时候。
也许,多年在外飘荡的生活已让我养成种游走的习惯,忽然的安定和平和像张巨大的网黏住了我,令我浑身不适。
只是,我却不知如何跟公子开口,毕竟永离从没有放任杀手随意出去的先例。
既然公子已看出,我也就不再隐瞒:
“我想四处去转转,不知公子能否成全?”
“你,我,还有悠悠都是师傅一手带出来的,现在我和悠悠都已有归宿,也到了你该去寻找归宿的时候。
去吧,什么时候想回来都行,不过要记得保重才好。
江湖,毕竟是个无法丈量深度的地方。”
朝目色清朗的公子笑笑,我起身看向缠绕不休的绿藤,几许怅然:
“难道公子觉得杀手也能有归宿?”
拍拍我的肩头,公子意味深长作答:
“冷峰,要相信,这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归宿。
从前我也不信,现在却信了。
关于东方宸上次提议之事我已考虑好,觉得可行,所以稍后我会派人去悔思谷给他们送信。
如若他们到永离,你记得回来聚聚,如何?”
每个人都会有归宿,但杀手的归宿只能是江湖,而不是某人或某处。
心里冒出这么一句,我点头答好。
临近夏日的一个傍晚,我告别公子和安平,踏上前往江湖的路。
火红晚霞在天际燃烧,孤独却坚定迈开步子的我难以抑制的想象着再次重逢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