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从思绪中清醒过来的是楚悠悠,眼看吉祥像老了许多,她柔叹道:
“嬷嬷,其实太后的野心,早在二十余年前就已种下。
你今日将往事全盘道出,本宫也不再瞒你,皇上……
皇上尚在腹中时,就被下了一种几乎没有解药的蛊,如果本宫找不出破解之法,他活不过明年中秋。”
混浊无神的双眼因为这几句话再度涌现过于震惊的光芒,她呆呆看向东方宸:
“怎……怎么会这样?”
草草将在悔思谷巧遇当年培育蛊虫之人的事说了一遍,东方宸对于自己,并不想多谈。
时至今日,他早已不去考虑离大限之期还有多久,只是想着如何在所剩无几的日子,将自己该做的事做完。
有心让悲怆深深的吉祥好受一点,他挤出丝不辨喜悲的笑容,温声道:
“其实……封希佑并没死,他和娘娘一起逃离了当日的绞杀。”
“真的吗?真的吗?娘娘!”
吉祥连忙拉住楚悠悠冰凉的小手追问,双眼放光。
如果皇上的骨肉还在世,这对他的在天之灵也是种莫大慰藉。
深知东方宸心意,楚悠悠朝吉祥勉强笑笑,薄凉嗓音带着无尽感伤:
“是,他没死,我们一直生活在晋国。
据师傅所说,当日国破时,本宫的母后带着本宫前去将军府探望佑哥哥,有心接他去皇宫居住,可惜……
危难之际,母后将本宫和佑哥哥交给师傅匆匆带走,这才逃过一劫。”
失声痛哭,吉祥匍匐在乱草上念念有词:
“皇上……皇上,您听到没?大皇子还活着,他并没有死在您所派出的将士手下,没有!”
将明黄色帕子紧紧捂在胸口,老泪纵横的吉祥露出丝莫名微笑。
对于多年背负着心灵煎熬的她来说,封希佑存活于世的消息,也算种安慰吧。
再也不想追问什么,东方宸无言起身走出囚室。
刺鼻气味扑面而来,他也没有丝毫知觉。
木然吩咐守卫大牢的将士将吉祥送至自己暂住的府邸后,他默默走出牢房,仰望浩瀚无涯的天际。
秋风挂起落叶,幽蓝苍穹明星点点,似乎在诉说亘古不变的故事,又像在偷偷聆听这人世的悲欢离合。
明明还没到秋天,离寒冬更遥远,同样默默无言的楚悠悠却觉得凉意遍体。
缓缓跟着东方宸的步伐,她舔舔干涸的菱唇后轻柔道:
“你的父皇……其实一切都是无可奈何,你的父皇无错可责,况且楚国覆灭,完全是太后蓄意为之。
至于佑哥哥……别担心,我会找机会跟佑哥哥说明一切,他知道自己身世后,定会放下仇恨。”
多年积压的恨意和欲-望,恐怕早已蒙住佑哥哥的双眼。
尽管心底并没有多大把握能说服佑哥哥,但她只能将事情往好的一方面想。
“会吗?”
负手信步的东方宸简短吐出两个字,再也没有别话。
那夜在三思桥,封希佑的神情他丝毫不曾忘记。
一个被仇恨冲昏头脑,几近癫狂的男人,能真正放下心底积存的怨念吗?
如果让他知道自己身世,会不会是另一轮怨恨的开始?
***
一宿浅眠,听过所有往事的东方宸早早起床。
薄薄晨曦中,他独自立在略微带着湿意的庭园之中。
银白色颀长身影优雅如常,只是如若细审,就能看出他比从前瘦削不少。
脑海里许许多多的事情交错杂织,历来勤勉励志的他在战事之后频感倦怠——
体内蛊毒已比之前要活跃,虽然还能处在自己控制之下,但身体的细微变化根本逃不过他敏锐的知觉。
然而,更重要的是他内心有疲累之感。
所有事情纷涌而至,除开承受面对再无别法。
他经常想起楚悠悠念的那句“烟波深处得自由”,那,仿佛是一场令他坚持下来的美丽梦幻。
带着遥不可及的旖旎,和没有瑕疵的真切,出现在倦意浓深的脑海里。
一次又一次,给他勇气和力量。
东方的天空渐渐亮堂起来,太阳从白莲花似的云朵后露出红彤彤的脸。
顿时,光芒万丈,天地同辉。
柔和的金色光线照耀在东方宸身上,如沐佛光的他挺然站立,让前来找寻他的双影不仅看得呆了呆。
叽叽喳喳的鸟鸣中,身着灰色长衫的白影轻轻开口,仿佛不忍心打破这一大清早难得的宁静:
“皇上,吉祥昨夜被送来府邸后……悬梁自尽,根据尸体僵硬程度判断,应该死于昨夜子时左右。”
蓦然回首,东方宸星眸暗淡。
一声长叹从清隽的薄唇边溢出,无限感慨和悲叹。
选择自杀,大概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是时候去找父皇了吧?
昨晚的叙说让她犹如再度经历一次前尘往事,那种剜心之痛一次已让她生不如死。
迟暮之年再来面对,的确是她难以承受的重量。
看得出来,吉祥对父皇始终存在一种近乎崇拜的爱慕。
虽不知太后当时为何会一时冲动的留下她这个隐患,不过我还是要感激她默默在皇宫留了这么多年。
不然,我又怎么会知道父皇那段又美又悲的往事呢?
情深难寄,父皇如此,凌波公主如此,而我和悠悠呢?
明年中秋之夜,我若前赴黄泉,悠悠该会如何?
两片薄唇轻抿成好看的幅度,他低沉道:
“她可有任何遗言或东西留下?将她好好安葬,多烧些东西。”
点头作答,白影从怀内掏出条明黄丝帕递过:
“这是在她尸首旁发现的唯一东西,并无遗言留下。”
接过那条丝滑柔软的明黄手帕,东方宸瞥见角落边有一条五色腾龙,栩栩如生,绣工精湛。
明媚到耀眼的明黄色在阳光下更加夺目,从颜色和质地判断,相信这条丝帕应该是从前父皇的所有物。
这么多年将它带在身边,保存得犹如新帕,可见这条丝帕对吉祥的重要。
也许,父皇驾崩这么多年来,这条丝帕就是吉祥仅有的安慰吧。
睹物思人,夜夜难寐。
忧思如泉涌,点点皆为君。
涩涩的味道涌上喉头,忽然之间,他的双眼就微微生出潮湿。
无法确定究竟是在为谁而忧伤,却又像在为身边每个深陷情感而不能自拔的人而忧伤。
指尖传来丝帕的微凉之感,大掌轻轻滑过丝帕后东方宸转身迎向金光,字字凝重:
“将这条帕子同吉祥一起安葬吧,朕想……她会希望看到如此。”
***
白衫若雪的楚悠悠在走廊中将这幕看得清清楚楚,为吉祥哀叹的同时,她蹙着黛眉,移动玉足来到东方宸身边。
昨夜往事,她深知必定在东方宸心中生出波澜——
至情至性的他,在很大程度上来说,与那些冷酷无情的帝王不同。
“秋高气爽,本该是饮酒当歌、赏菊斗诗的好日子,不要愁眉不展郁郁难欢,好不好?”
东方宸的每声叹息,都像一颗小石子砸向楚悠悠柔软心田,硌得她生疼。
她了解他的每一缕愁思,每一份担心,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希望看到他剑眉深皱。
心生无限感慨的东方宸听到熟悉的声音浅浅莞尔,深瞳里满含柔情。
伸手将楚悠悠拉入怀中,他紧紧抱住,好像下一刻就会看不到似的。
“悠悠,昨晚我已和薛贵将军等商议好,三日后再次攻城,到时候我必须挂帅,你好好留在府里不要出去,我留双影保护你。”
感觉到他双臂的用力,肤若凝脂、樱唇灼灼的楚悠悠扑闪着清澈双眸。
纤细睫毛搭落,她闭眼享受这一刻两人的甜蜜。
假若能一直这样到地老天荒,那该有多好?
即算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倾倒,她相信自己会带着笑意坠毁在无边黑暗中。
“我会保护自己,双影这么多年如影随形的跟着你,带他们去吧。这样,我比较放心。答应我,要记得我在这等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自己对东方宸的依赖日渐深沉。
每一次离别,不论长短她都会揪心许久。
笑似春花的她百媚千娇,只是眼底早已泛出盈盈泪珠。
每次想到自己很可能根本破解不了三三魔蛊,她就会很想开口。
要他放下所有纷纷扰扰,带自己远走高飞,去个无人的世外桃源,共度余下的日子。
但是她明白,这样的要求只会让东方宸陷入难以抉择的困境。
于他来说,眼下所做的一切都是责任,无可推卸的责任!
懂得她的固执和忧虑,东方宸垂首于她墨玉般的青丝中轻嗅,退了一步:
“黑影留下,我带白影走,不许再拒绝。傻女人,在我心中,你和攻下西京稳固江山同等重要。”
霸道和柔情相结合的话听得楚悠悠暗暗欷歔,碧蓝苍穹和繁花绿树渐渐模糊。
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犹如神诋的男子。
十月初,东方宸领兵攻城。
西京、临州以及周围城镇全部开始有战火蔓延,百姓仓皇,安定平和的魏国似乎已成为历史……
***
碧云天,秋意浓,红衰翠减,一季的美丽和芬芳划上枯萎终止,唯有傲寒秋菊精神抖擞,引人注意。
临州府邸的后花园中的菊花在夕阳中敛了容颜,明黄,大红,浅绿,各种颜色并肩交错。
光阴静悄悄溜过,无声无息,想追难追。
距离东方宸领兵攻城,又是十日。
和郭道远以及黑影留在临州,楚悠悠日日担忧,却始终没有捷报传来。
独坐小亭,她轻抚琴弦,曲调凄凄。
焚香炉内青烟缕缕飘入空中慢慢消失,夕照明媚动人,只是已没了淡然观赏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