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样的繁华与我无关,亦与公子无关。
不分昼夜的赶路,本来言语就不多的公子越发默默无言,我无从判断他究竟心底在想什么。
但依依稀稀却能感觉得到,他对安平的担忧和对尘世的漠然。
他本是个谪仙般的人物,举手投足间尽是不染尘埃的风/流,那段疯狂和算计不过是对往事的凭吊和难以忘怀。
抛开那些纠葛,他依然是倜傥如仙,潇潇洒洒的男子,不是么?
***
两日后的傍晚,我们进入晋都。
日薄西山,金色余晖遍撒,轻轻照耀在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人群上。
一袭白衣发如墨玉温文尔雅的公子引来不少路人侧目,全心惦念安平安危的他丝毫没觉得什么,但我却暗暗警觉起来。
多年刀光剑影的生涯,已让我锻炼出一种敏锐的直觉。
现在这份直觉告诉我,此次来晋都必定不会那么顺畅。
找到家清雅的客栈用膳之际,我终于忍不住低低开口:
“公子,我们究竟该去哪里寻她或等她?”
“入夜后,我们去皇陵。”
优雅的夹菜抿酒,对坐的他面色温润,语气一如往日的云淡风轻。
“皇陵?”
我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嗓音,双眉紧皱。
不论哪朝哪代,皇室对于自家的陵园都是极其重视,守卫森严不说,而且通常会设有巧妙的机关陷阱。
为的,就是百年后阻止那些一心想捞财的盗墓者。
晋国势力虽不及魏国,但这是关系到皇家生威的地方,所以我几乎能想象晋都皇陵的守卫肯定和皇宫不相上下。
而更要命的是,它肯定存在我们不知道的暗器机关。
森严的守卫尚且好办,但如若有机关,这对不明格局的人来极为不利。
端着酒杯,我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时,就听得公子轻笑道:
“是在担心进不去么?怎么,难道一年多不见,就开始怀疑起我的武功来啦?”
“公子武艺精湛,冷峰不敢。
只是,公子何以肯定她一定会去皇陵?
她现在来没来到晋都我们尚无法确定,更别谈她什么时候会去皇陵,对么?”
其实我清楚自己所说的这些,心思缜密的公子肯定都有考虑。
只是因为他现在太担心安平的安危,所以历来行事谨慎的他顾不得那么多。
在悔思谷的第七天,东方宸,小姐和我三人曾在一起谈及公子和安平之事,冰雪聪明的小姐说过这么一句:
男女之间的爱情有轰轰烈烈的追求相随,也有平平淡淡的日久生情。
某些时候,感情也许就是一种习惯,习惯了她/他的存在,习惯了她/他的相伴,仅此而已。
因此,她对公子和安平的将来并不那么担忧。
现在想来,小姐说的话极有道理。
一年多的时光,也许公子早在不知不觉中习惯安平的存在吧?
只是,现在的他还未必看清楚或者认同这种习惯。
***
轻轻放下杯箸,黑若夜空的眸子远眺霞光灿烂的天边,公子如玉般的面颊上飘来层浅淡忧伤,轻启优美的薄唇:
“她曾跟我说过她很想念她的父皇母后,一直想去看看但都没去。
所以她有可能去那。至于她究竟何时会到皇陵我无法肯定。
不过,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应该从悔思谷出来就会去做此事。”
此刻公子近在咫尺,可我却觉得他离我极其遥远,也许是他眼底那抹清晰的愁绪使然吧。
多年来,他总算习惯用淡然的面孔来面对我们任何一个人,很少流露出明显的喜悲。
以至于永离很多属下都觉得,他是个难以接近不苟言笑的人。
但其实,和他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他并不是那么冷淡,只是从小已经习惯坚强。
从年龄上来说他长几岁,所以自从被师傅收养后我老喜欢跟着他,因为他总是沉默倔强却又聪颖非常。
接受严苛的杀手训练后我经常觉得自己孤独,可公子的孤独可能远比我的要浓厚。
除开小姐,几乎无人能走进他近乎洪荒的心里,即便为他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的我也不能。
他现在的忧伤究竟是因为想到了自己的父母。还是在担心安平呢?
也许两者都有,也许只是后者。
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我都为他感到高兴:
这证明安平正在慢慢靠近他的孤独太久的心,不是么?
同样身为孤独之人,我太了解那种滋味的可怕——
它就像一条冰凉的长蛇盘踞在心中,时不时在体内游走,时不时吐出鲜红的信子呲呲咬上几口。
那种隐藏在血脉里的剧痛,旁人无法缓解,只能像吞噬毒药一样自己点点消化。
“既如此,那我们入夜就动身。”
无法再考虑更多,我坚定作答,即算是刀山火海也只能义无反顾。
***
晋都的春夜尚带有几分凉意,从客栈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出,换上夜行衣的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皇陵。
黑夜如沉沉的浓色幕帐悬挂,弯月穿戴上云影的外纱掩去皓皓光洁。
风吹过,几声寒鸦叫声从已渐渐茂盛的树桠间传来。
晋都历代皇室逝后的容身陵园来到眼前,高高围墙上,布满尖锐利器。
高耸的白汉玉拱形门口,身披盔甲的守卫士兵严正以待,已是深夜,个个不见倦容,显然都很清楚自己的职责何等重要。
疾步无声,施展轻功靠近皇陵右翼的我们犹如黑夜中的幽灵,很快来到隔断时间巡逻的围墙之下。
站在墙根上相视点头,我们旋即施展轻功踮足至利器尖,尔后飞身入内,悄然落地。
悄悄随着石子小路前进,我这才知道皇陵内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座座修葺奢华的坟,而是一幢幢朱墙明瓦,犹如祠堂的两层小楼。
随着公子来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第一座楼,我紧握长剑守候在楼前,公子则悄悄靠近门边查看树立的大理石碑。
片刻后,公子回到我身边悄声道:
“每座小楼里面都存有一位皇室的骨骸,我们先去找到安平母后的小楼,然后在那静候。”
巨大却并不空旷的皇陵里,我们暗暗照着安平母后贤德皇后所安葬的小楼。
树影在黑夜中越发稠黏,很久不曾执行任务的我又找到从前那种感觉,一双眼睛在黑夜里也看得清晰明了。
约莫半柱香时间后,终于被我们寻到。
我正抬步进去欲一窥究竟,公子忽然紧紧拉住我道:
“别进去,肯定有机关。我们就在外面等,遇到巡逻士兵避过则可。”
考虑到里面的人毕竟是安平生母,好奇心被勾起的我只得作罢。
两个男人百无聊赖的坐在小楼前的阶梯上,良久无言,唯有风声一阵高过一阵。
夜越深,凉意越甚,躲过两拨巡逻士兵后我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公子,安平现在已经不是公主,她能进得来皇陵吗?”
即算她去找周逐明,周逐明也未必就会答应让她来,不是么?
靠在圆柱边欣赏墙壁上精美浮雕的公子听到我的发问后抿唇淡笑,坐至我身边轻声道:
“安平比你想象的要聪明坚定,她认准要做的事肯定会做,所以思母甚切的她肯定会想尽办法进来。”
听他这么肯定,我沉默片刻后试探性道:
“公子,你们相处这么久忽然分开,你会不会有丁点儿不习惯?”
转眸怪异的盯着我,身着夜行衣的公子表情呆了一阵。
他眼神的凝滞让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问,正欲道歉,他已先开口:
“为什么你们问的一样?安平也曾问过我若她某天离开,我会不会有点儿不习惯?”
“那答案究竟是什么?”
这样的追问已有点以下犯上之嫌,但我还是迅速直接的接过了他的话。
两人再次陷入绝对的沉默,彼此间的呼吸俨然可辨。
双眸直直看向楼前葳蕤苍松的他双手交叉放在膝上,修长手指紧紧交叉,似乎在竭力思考这个问题。
在我看来,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正想着他最后的答案究竟是哪种的时候,他吐出的话让我顿吃一惊:
“冷峰,你每次离开悠悠的时候心情如何?”
通常来说,训练有素的杀手不论是心跳和呼吸都是能自主控制到最平静的状态。
此时,听到这个问题的我却开始难以控制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的像是要迸出来似的。
很诚实的说,我的确不知道自己对小姐怀有的那种关怀和惦念算不算爱情,而现在公子却一再提及,难道……
***
这下,轮到我沉默了。
生命最温情的一幕浮动在眼前,我讷讷道:
“公子是想追问冷峰喜不喜欢小姐?”
拍拍我的肩,他诚恳道:
“从你通知东方宸前去救她,我就猜到你对她很关心。
冷峰,我无意追问你什么,只不过想告诉你,她现在很幸福。
所以,不论你喜不喜欢,都只能相忘。”
我当然知道现在的她很幸福,我也乐意看到这种幸福,只不过为何心里总缭绕着几许失落?
也许是这夜静得让人发慌,也许是公子的话触动了心底某根沉寂的弦,从不习惯在任何人面前提及心间秘密,眼下我却凭空生出几分倾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