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翦瞳氤氲出淡淡薄雾,楚悠悠在慌乱中竭力保持着冷静:
“郭大人,本宫相信皇上和你的判断,只要周逐明出手,皇上就能争取到时间平息内乱。
不过,难道我们单凭周逐明不愿看到战火连天,来断他定会出手?”
微厚的两片唇欲张不张,郭道远犹豫不决。
到底……要不要说出周逐明当日对东方宸提出的要求?
作为旁观者,他明白皇上对娘娘的深情,却更明白眼前的凶险局势。
只要稍微出现一点意外,不仅仅皇上难以支撑,魏国更会彻底沦丧,一举失掉往日雄风。
他的迟疑让楚悠悠越发不安,郭道远本不是个吞吞吐吐的人,究竟是什么事让他难以启齿?
银齿轻咬菱唇,她压住心底丛生的慌乱沉静道:
“郭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本宫不会介怀。”
“当日南安王对皇上他也许能帮这个忙,不过……不过他提出了条件。”
说完这句,郭道远直直跪下。
***
被他的动作和暗然语气弄得一怔,楚悠悠觉得一阵莫名的凉意从脚底开始爬上身躯:
“郭大人,为何下跪?有什么话起来再说。周逐明……到底提了什么条件?”
“南安王当日对皇上……说了这么一句:如皇上愿将她送给小王,誓死为皇上争取安内的时间,更答应皇上永修盟约,不见兵戎。
而这个‘她’,就是娘娘您!
娘娘,微臣知道此事本不应该说给娘娘听,但……
事已至此,娘娘如若要惩罚微臣多嘴,微臣甘愿受罚!”
垂首的郭道远匍匐在地,闷闷的嗓音听起来几近悲怆。
其实他没敢说出来,黑影收到消息,还说晋国极有可能在近两日发兵。
一旦他们动兵,攻下鹤阴、楚州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如果不是到了这种万不得已的时刻,他也不愿意将皇上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外泄的事道出。
腾的站起,冷若清霜的楚悠悠幽声道:
“你的意思……是要本宫投入周逐明怀抱,换取皇上安内的时间吗?”
***
暮色茫茫,冰蓝色锦缎装上缭绕一层浅薄凉意。
黛眉深蹙,樱唇紧抿的楚悠悠肌肤晶莹,风华难掩,倾国倾城,尤胜莫愁。
站在秋意的傍晚中,秋波起澜的她周身漫寒,仿佛此刻早已是鹅毛大雪的冬天。
幽咽清冷的声音比刚才的琴音更加凄清,郭道远听得心头发颤,背冒冷汗。
惶惶不敢抬头,他沉声道: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只是……说到底,都是微臣该死,擅作主张,请娘娘责罚。”
虽然言辞十分惶恐,楚悠悠却听得出来,他其实是有意选在今天,将此事说出来。
既然他早就知道此事,而一直禁口不言,想必是东方宸叮嘱过,不得说给我听。
今日他之所以说出,大概是到了再也想不出任何其它办法的时候吧?
曾听东方宸说过,郭氏兄弟对他的忠心日月可表,想来他也不是故意令我难堪。
像是爬过千山涉过万水似的,娇躯顷刻软似棉花。
扶着冰凉圆桌呆呆坐下,楚悠悠敛了眉眼讷讷道:
“本宫没责备你,起来吧。对周逐明的条件,皇上……皇上如何作答?”
眼见皇后凝脂般的肤色慢慢变得苍白,擦着冷汗的郭道远恭敬起身,心里莫名也涌上一股酸楚。
他忽然感觉魏国大好河山犹如此时的夜色,正滑向不知名的黑暗深处。
无法断定皇后在听过这番话后,会做出什么选择。
皇后本来是楚国之后,她有什么理由去救毁了自己家园、灭了自己族人的魏国?
但他却深知,自己说出那些话就等同做了一件难以饶恕的事。
尽管,他的出发点是为了千秋万代的江山社稷——
于皇上而言,他此举不仅是违反圣意,更有令帝后陷入哀怨之嫌;
在自己心底,他亦看不起自己:万里河山陷入水深火热,身为男儿的他不能上场杀敌,还将拯救河山的希望托付一个女子身上!
此情,何堪?
然而,纵然千般为难又如何,身为局势看得清清楚楚的臣子,他唯有尽人臣职责,即算最后结果可能是死。
弯腰作揖,郭道远诚实道:
“微臣不知皇上当时如何回答南安王,但他跟微臣说了一句话,那就是:江山可抛,皇后不能弃!”
***
江山可抛,皇后不能弃。
反复默念着这句,楚悠悠满心苦涩的同时却齿间带香。
依稀中,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东方宸说这话时的意气风发和掷地有声。
得君如此,吾复何求?
柳叶眉慢慢舒展,转眸凝视西京所在的方向,她突然特别想念东方宸,肝肠寸断,噬魂消骨。
他的清隽浅笑,他的优雅言语,一一浮动在四周。
静寂无声里,楚悠悠听到心底有莲花绽开的声音。
只是那朵莲花上却带着颗颗泪珠,美到极致悲到极致,惊心动魄,消尽了神思,直抵灵魂深处。
“郭大人,今日你与本宫的谈话切记莫让第三人知道,否则传到皇上耳中,你怕会要受责。下去吧,本宫一个人去花园中走会儿。”
淡淡起身,楚悠悠转身离去,留下一个优美的背影。
冷中透出惊艳的冰蓝色渐行渐远,柔婉的关切之语顿时让郭道远迷了双眼。
***
蜿蜒的石子小道,脚穿白色绣花鞋的楚悠悠步步轻袅。
脚尖上绣着的粉蝶展翅欲飞,在浓影下,渐渐变得模糊。
天空已被幽黑笼盖,独自抬步的她走至花园边际的无人处,终于忍不住洒落泪水。
心像要被撕裂成两半,痛是楚悠悠此时唯一的感觉。
郭道远的字字句句,她皆知有理,她甚至都能想象他说出这些话之前,也必定有过挣扎、歉疚。
而且,是冒着生命危险来说。
可条件,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呢?
泪眼婆娑的靠在一棵枝叶尚未完全掉落的绿树上,她凝噎问苍天,但苍天无言。
来魏国之前,我以为佑哥哥是今生今世的托付,谁知一场美丽纷飞的桃花雨中,多年闺梦破碎。
心如止水的踏上魏国土地,我以为自己会在复仇路上义无反顾走下去,又最终跌入东方宸的深瞳中难以自拔。
仇恨真相清晰后,以为自己终于能松口气,静待纷纷扰扰落定和他携手相看,却猛然间又已入一处泥沼。
想要的不过是郎情妾意的温暖,佑哥哥摔碎这个梦想。
东方宸的出现又令这个梦得以圆满,难道最终我也要失去吗?
不,我不要失去东方宸,绝对不要。
只是,为何这把呐喊的声音如此苍白无力?
稳定魏国是东方宸多年夙愿,如果这个愿望不能实现,他会不会抱恨终身,甚至在明年中秋含恨而逝?
他爱我,所以不愿将我送出给周逐明;
我爱他,可我能为他做什么?
头剧烈的痛起来,黑夜隐藏了她的落寞和无助。
听到府上丫鬟叫自己的声音,她跌跌撞撞走出树荫。
制止丫鬟好意要请大夫的心思,默默回到卧房。
坐上锦缎铺就的床上,她抱住松软暖和的合欢被瑟瑟发抖。
脑海里天人交战让她疲惫,可这种疲惫却还折磨得人难以成眠,仿佛要将她撕成一块块方才罢休。
樱唇微颤,很久后她才从撕心裂肺中平静——
必须马上去东方宸身边,否则,她怕自己会做出令自己和他无比痛苦的决定。
只有在他温暖怀抱中,她才能什么都不想,只是单纯感受她一心憧憬的宁静美好。
差人找来黑影,绾好发髻,除去珠钗,披上披风,她坚定道:
“黑影,带我去见皇上。”
“现在?”
黑影没料到历来沉静的皇后,竟会如此冲动的要求连夜去见皇上。
“是,现在!”
不容拒绝的语气,楚悠悠径直朝外走去。
错愕的黑影再没有说什么,默默追上去……
***
寒鸦低鸣,暗夜浓影。
马车在通往前方军营的路上奔驰,紧裹外衣的楚悠悠容颜木然,两手交叉相握,试图用这样的姿势带给自己些许温暖。
约莫两个时辰的颠簸,五脏俱震的楚悠悠撩开小窗,隐约看到前方篝火熊熊。
出示御赐令牌后,黑影扶着楚悠悠下马车,两人默默朝明黄色帐篷走去。
灯火灿灿,东方宸显然还没有休息。
示意黑影下去休息,心情复杂的楚悠悠在萧瑟秋风中呆立良久。
想见的人近在咫尺,她却又迟疑了——
之前那种非见不可仿佛只是种莫名狂热,冷静后,她更担心自己的突然出现会不会给他带来困扰和麻烦。
踟蹰之际,她遥望挂着几颗星子的苍穹轻叹。
也许是隐约听到她这声叹息,也许真是心有灵犀,挑灯夜读的东方宸敛敛倦了的双眸。
凝望灯火时,他在暖黄灯影中看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人,言笑晏晏,容颜尤胜娇美花朵,身姿堪比三月弱柳。
又甜又酸的味道涌上喉头,一袭墨黑长衫的他起身,想走出去吹吹冷风。
撩开门帘,他顿时呆立,半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