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薄唇微微上扬，靠在软枕上的东方宸摇头轻叹：

“该来总是要来，悠悠，不要勉强自己，更不要为难自己，我舍不得看你为我操劳。其实……”

剧烈咳嗽几声，剑眉不展的他继续道：

“魏国如今水深火热，呵，如果我就这么撒手西去，怎么有脸去见父皇母后？又怎么对得起天下苍生？

战事由我引起，而我……

我却不能还给所有人一个太平盛世，简直有愧天地有愧良心。”

“别这么说，我以及所有将士……都知道你在尽力！

只要太后那边和晋国不联合，三足鼎立之下我们就还有机会争取到优势。

不过，现在你不要想这些，因为药汁作用，一会儿就会有睡意袭来，你安心睡一觉吧。”

轻柔在他唇边印下轻吻，深谙药性的楚悠悠守着东方宸坠入沉沉睡梦。

默默凝视东方宸，楚悠悠的心中像是有寒彻骨髓的山泉滑过。

纤细身躯在灯火下轻轻颤抖，挣扎和厮杀在脑海里风卷残云的涌现，最后只剩下一片荒芜的苍凉。

东方宸，若是看不到魏国稳固，你大概永远都不会心安，对么？

我爱你，比想象中的还要爱，所以我不愿看到你愁眉不展郁郁寡欢，所以……

再次俯身，楚悠悠恋恋不舍的吻过他的眉眼薄唇，毅然转身朝郭道远的军帐走去，背影在灯火中忧伤又寂寥。

***

暗绿色帐篷里，身着黑色长衣的郭道远正皱眉看着摆在桌上的地图。

阵阵冷风突然刮进来，引得油灯连连跳跃，蓦然抬头，他就看到皇后满脸肃容走了进来。

“微臣参见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那日后，郭道远再也没和楚悠悠单独说过话。

迟疑之余，他现在有些拿捏不准皇后来见自己，所谓何事。

这些日子亲眼目睹皇上皇后琴瑟合鸣，他隐隐也有些后悔当日冲动说出那些，甚至在心底都已完全打消那种念头。

因为他相信，不论是江山还是皇后，对皇上都很重要。

微抬广袖，楚悠悠移动莲步坐至低矮桌边，垂眸揽过桌面上棕黄色的地图。

纵横交错的线条像一条条清澈溪水从她的心头流过，万里河山在眼前变得真实。

繁花似锦，暖阳遍野，政清民安……

只是，眼下的江山却已然风雨飘摇，人人自危。

许是耳濡目染受东方宸的影响，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在楚悠悠脑海里低低奏响，悲怆却激昂。

诚然，这幅地图上所标注的广袤河山是魏国土地，似乎和她这个楚国之后丝毫也扯不上关系。

可这江山，亦是她所爱之人所看重的江山，因此，她必须为他分担些什么——

因为深爱，所以懂得，所以想要成全。

惴惴不安的等待着，也不见皇后开口，低眼垂首的郭道远悄悄抬头，却瞧见皇后眼角已挂着两颗晶莹剔透，染上灯火色泽的泪珠。

不好询问不敢安慰，郭道远隐隐觉得不安。

皇后在所有将士面前素来沉静婉约，今日却……

难道有什么事要发生，究竟是皇上还是……

泪珠无声滑过，脸颊上有冰凉的感觉蜿蜒而过，惊醒兀自沉思的楚悠悠。

素手轻拭，她赧颜开口：

“郭大人，本宫想跟你谈谈。实不相瞒，皇上体内多年来潜藏着一种罕见蛊毒，如果没解药活不过明年中秋。”

震惊得无以复加的郭道远半晌没反应过来，下巴的胡须微颤，他的心里瞬间像冰天雪地。

他不是没听说皇上每年中秋月圆之夜就要去鬼门关走一遭，但这么多年都熬了过来，现在皇后却说他活不过明年中秋？

那，皇上还如此含辛茹苦的打江山，有何用？

等到内乱平息，江山繁荣时，他恐怕根本看不到……

瞅见郭道远半天回不过神来，楚悠悠轻叹道：

“你先别丧气，本宫正在找寻解毒之法，争取尽快……”

“恕臣大胆，娘娘深夜前来找微臣，应该不是仅仅想说这个吧？”

震惊过后，心思缜密的郭道远隐约感觉到一些什么，顿时阴霾布满眉眼之间。

向来微笑满面的他此刻愁眉苦脸，皱纹深深。

涩涩笑意绽开，比黄连还要苦的味道从心里冲涌至檀口，艰难的舔舔唇，她木然道：

“郭大人果然聪明。待这次皇上龙体康复，本宫要你安排本宫……去趟临州城。”

双唇微张，郭道远再次怔住，片刻后才低低开口：

“娘娘……娘娘您……”

身为文官的他历来巧言善辩口舌生灿，可这刻他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满脑子的辞藻哗啦一下全部跑光，怎么追也追不回来。

临州城早已被晋国占据，听说封希佑和周逐明就住在他曾经的府邸，娘娘是下定决心要为皇上为国家牺牲自己么？

娥眉渐舒，楚悠悠轻而易举的猜到郭道远究竟在想什么，更能看懂他双眼中的惋惜和内疚，因此安抚道：

“郭大人，不是你想的那样。本宫想去临州是因为想见见封希佑，跟他聊聊，也许……本宫能说服他退兵。”

嘴上这么说着，可她那寒冰般凄清的心底却也无法肯定万一说服不了封希佑，她究竟会不会去见周逐明。

很多事情，做决定往往是一刹那的闪念。

从本意说，她绝不愿意离开东方宸。

然世事无常，她心头总盘旋着一种不好的预感。

听得楚悠悠无比肯定的语气，郭道远也不再说什么，点头答应会进行安排后担忧道：

“娘娘，您要去见封希佑，皇上恐怕不让吧？万一……万一对方动小人之心，挟持娘娘威胁皇上该怎么办？”

两张截然不同的男子脸庞在眼前飘过，楚悠悠淡笑如花，胸有成竹作答：

“本宫相信他们不会那么做，即使他们真动小人之心，本宫不会给他们机会。

郭大人，此事只有你和本宫知道即可，就连薛将军也不要告诉。

至于皇上，你放心，本宫自有安排，你到时候派人在军营外等本宫即可。”

无暇容颜在暖黄灯火中犹似美玉，将她眼底的坚定和勇敢看得真真切切，郭道远感激满怀——

这个朱颜玉貌闭月羞花的女子，总是用自己的默默行动在支持皇上，为魏国尽力。

身为女子，她本不该承担这么多，可她却总是义无反顾，令人钦佩。

直挺挺跪下，郭道远慢慢匍匐在地，发自肺腑道：

“娘娘，微臣感谢过娘娘所做的一切。”

玉足轻移至他身边，楚悠悠优雅扶起他摇头：

“何须行此大礼，本宫是为了皇上。

想必郭大人也知道，皇上一心想亲眼看到魏国稳固，百姓安乐，如今战火连连，他背负很大的重担。

如若本宫能分担一些，何乐而不为？

更何况因为蛊毒频频发作，皇上……

万一本宫找不到解药，本宫不愿看到皇上含恨而终。

郭大人，一旦皇上知道，就难办了，所以切记保密！”

回到营帐看到熟睡的东方宸，楚悠悠唇边漾开朵柔美微笑。

东方宸，你是我生命中的意外，却也是我此生唯一的眷恋。

如非分开不可，请你定要忘记我，而我则会凋零在遥远天边，连同回忆一起长眠。

***

阴沉一直持续不散。

才入初冬，老天竟然连降数场鹅毛大雪，放眼望去均是白茫茫一片。

数场小规模三方混战之后，各方俱有损伤，因此都趁着暴雪压境之时养精蓄锐，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直至中旬，天气骤然好转，消失弥久的太阳挣脱出浓云束缚冲天而出。

光芒挥洒在洁白无暇的雪层上，天地明亮开阔。

只是寒意却丝毫也没减少，依旧寒风呼呼冷彻骨髓。

就在东方宸正为老天放晴而心情稍稍愉悦之时，黑影禀告说抓住一个试图从临州赶往西京的晋国人。

严刑拷问后，对方道出是封希佑派他前去联系身在魏国内部的人，传递关于合作的消息。

难辨真伪的言辞虽然大多数人持不相信的态度，东方宸却有些担忧。

他太了解赵太后是什么人，只要封希佑提出合作，赵太后必然抱着先消灭一方是一方的态度，同他结盟。

将自己彻底歼灭后，再和晋国清算入侵之帐。

挑灯阅览兵书的他想起这些不觉轻叹，声声不落的被正欲进营帐的楚悠悠听个清清楚楚。

银盘似的月亮遥挂天边，披着狐裘外套的楚悠悠默默凝望皎洁圆月，这才想到明日又是十五。

月华倾斜而下，照在不远处的皑皑积雪上，雪月同辉，清幽动人。

远眺茫茫寰山，她知道，是时候去见封希佑了。

一旦晋国和赵太后联手，被夹在中间的我们，必死无疑。

到时候手足相残不止，东方宸更会忧心如焚，甚至抑郁而亡。

唇角微翘，楚悠悠凝视圆月的翦瞳内氤氲出一层淡淡雾气。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过来，为何当日被追杀的时，候东方宸想要将生的希望全部留给自己——

原来深爱一个人时，同生共死。就变成了种美好的誓言和感动肺腑的承诺。

当真正生死时刻来临，想要的却不是同年同月死，而是将最大的希望，全部留给最爱的人。

只要他活着，即便是死，亦会面带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