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高照,春风无痕。
清香浮动,从永离地下城堡走出的我,不禁抬了抬手,试图将这种天地间的璀璨遮挡于外。
幽居太久,我仿佛是在阴暗处太久的游魂,恍然间来到万丈光明的地方,不适之感甚为严重。
再次站到熟悉的地方,泥土淡香从下而上和花草清香混在一起,亲切温暖。
缓缓睁开双眼,右边漫山遍野的绯红桃花映入眼帘,而左眼……
左眼前唯有白蒙蒙一片。
常言道,肉目盲,心眼通。
已失去一只肉目的我远眺那片灿若明霞的桃花,依然期待能看到从前那抹灵动飘逸的白影。
然而,这不过是奢望,不是么?
悠悠,两度寒冬早已过去,可对我来说晋都郊外的那晚犹似昨日——
也许,此生此世,我都不会忘记自己竟然亲手将剑插/进了你的心窝!
尽管我曾既挣扎又绝情的送走你,尽管我曾恼怒你对东方宸素心已寄,但我自始自终都没想过让你死,更没想过亲手伤害你的性命。
三千繁华,若少了你的惊鸿身影如花笑颜,到头来不过苍白一场。
可惜,这点我明白得太晚,是么?
手中横笛已被我冷落许久,而今,当我终于有勇气从幽暗地下走出来,所想不过是与你合奏一曲,不过早已物是人非。
这么暖的阳光,这么美的桃花海,唯独少了那么独特的你,从此,再也不全。
似水流年,如花美眷,从前全在身畔,可又被我亲手摧毁。
醉卧花荫能几回,人间多少沧桑事。
浮生若梦,如若一切真只是梦,那此时背靠桃花树闭眼回忆的我,宁愿永永远远徜徉于从前的梦中。
血腥,计算,争斗,复仇,索回……
这些都不曾有,唯有宁静平和。
“希佑,刚刚沏好茶正端过去,哪知道你就不见了,吓死我啦。来,我把茶端出来了,现在要不要喝?”
不用睁眼,我也能听出是安平的声音,依然娇柔,只不过没了从前的骄横。
软软的,一如现在鼻尖的空气。
自从那晚至今的一年多里,她再没离开过我。
从晋都步行到这天寒地冻泥路坎坷,她默默跟在我身后很久。
面对我的暴戾冷漠,向来娇纵惯了的她毫无怨言,这让我十分奇怪,因为那不是我所认识的安平。
从心底来说,我不愿她留在我身边。
不仅仅因为我从来不爱她,更因为封希佑这个人,在剑刺向悠悠胸口的时候就已死去。
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一副躯壳,又何须再耽误另一个女子的韶华?
可是,她在临近这时因为过于折腾而昏厥,说的话,却让我无言以对。
***
那夜大雨滂沱,我恶狠狠的吼叫让她滚,她却死死抱住我,哭道:
“父皇已死,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希佑,我知道你不爱我,可这不能改变我爱你的事实,这更不能让你夺去我爱你的权利。
求求你,让我留下来照顾你,我保证不会干涉你的任何事。
等到那天你不需要我照顾,我再走,好不好?”
唯一的亲人,这几个莫名让暴怒疯狂的我平静下来。
从前,悠悠不也说过同样的话?
正因为这样,所以她才请求周逐明放过我,不是么?
唯一,唯一,这两字能带给人巨大暖意。
可惜的是,我从来只想着成为悠悠全部意念中的唯一。
而心早已属于东方宸的她,却只能把我当作亲人这个范畴中的唯一,呵。
也许是因为安平这话给了我触动,所以,我没冷血的将昏厥的她扔下。
而是忍住眼睛的剧痛,带她回了从来没有外人进入的永离地下城堡。
只不过我对她依然没好脸色,因为她的存在似乎老会让我记起从前所有的荒唐事。
身为男人,我本不该没有面对过去的勇气,只是……
得承认,有时候我也许真的过于执念纠结。
可能真是如她所说这世上我是唯一的亲人,也可能是发生过这么多让她有些改变,更有可能是她觉得失去一只眼睛的我现在急切需要她的安慰和温柔,来到这之后,她仿佛变了个人。
不论我态度多么恶劣凶悍,她会掉泪会偷哭,但却不会在我面前表露。
甚至还亲自跟丫头学做饭熬药,只因为她想借着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能每天见到我。
缓缓接过茶碗掀开茶盏,清淡的茶香味道扑面而来,和当年悠悠沏出来的味道如出一辙。
眉头不觉微挑,我的心口又是一阵窒息。
悠悠,悠悠,这个早已镌刻在我骨髓上的名字,却是我的锥心之痛。
桃花依旧,人面不知所踪,这就是上天给我的惩罚?
“希佑,我……我……有件事……我想……”
明眸皓齿的安平支支吾吾,垂手拧着身上粉色衣衫。
墨发如玉,粉面无瑕,柳眉弯弯,杏眼明亮。
凭心而论,有“晋国明珠”之称的安平的确样貌不俗,甚至能说美丽动人,只不过她和悠悠是截然不同的女子——
一个性情如火,一个温润似玉,一个是娇生富贵的牡丹,一个是独活清雅的菡萏。
看到从前高傲得不可一世的她现在每每在我面前露出怯懦,我有些稍稍不忍。
一年多里,无论是我之前的狂躁还是如今的淡漠,她总是默默承受。
对从小被捧在手心的她来说,这段光阴恐怕是度日如年吧?
头靠碗口粗的树干,我淡淡道:
“何事不妨直说,如果你要离开……”
“不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同样靠在桃树上的她断然截过去。
沉吟片刻,她小心翼翼开口:
“希佑,你想见楚悠悠吗?”
***
胸口几阵紧缩,眼角余光让我瞟到她红润脸颊上的紧张,失落,以及眼底若有若无的嫉妒。
这么久来我每天只沉溺在回忆中,除开读书下棋其它事都不过问。
难道,安平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向来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她,会不会按捺不住而做什么?
左眼的朦胧并不影响身手,我飞快拧住安平的胳膊厉声道:
“什么意思?你派人出去过?”
淡香随风而过,几瓣桃花飘落,一片轻轻落在安平的右脸颊。
也许是我的力气太大让她疼痛难忍,粉衣玉面的她忽然流出两行眼泪。
从来都喜欢将心绪流泻在脸上的她似嗔似哀的凝视我,哽咽道:
“这一年多来你幽居城堡,提都不提她的名字,也不打听她的消息,可一说到她你还是激动不已。
希佑,你何苦折磨自己?
我知道,其实你很想了解她是生是死和现在的生活,所以我遣人去探听,他们回来说……”
蓄满晶莹泪水的眼眸慢慢没了嫉妒,和安平靠得很近的我感觉到她的身体似乎在颤抖。
从内心深处而言,安平其实不是个恶毒女子。
只不过因为从小到大的千娇万宠,让她有些倔强自私。
诚然,这世上有几个人又不自私呢?
自己不也是一样么?
缓缓松开铁箍般的双手,我靠回桃树冷淡道:
“说什么?”
悉悉索索爬起,安平跪坐至我的正前方擦了擦眼泪后作答:
“派出去之人,幸运的遇到了冷峰。
冷峰说。她并没被你杀死,只是在晋国皇宫静养了数月。
但是……但是……可能楚悠悠不愿委身我王兄,所以跃身坠楼。
醒来后,成了痴呆之人。
东方宸带她回魏国,遍求天下名医也没能治好,所以去了个地方隐居,究竟好没好,他也不知。”
来不及为她能死里逃生而高兴,痴呆之人这四字顿时让我全身冰凉。
暖阳桃花全部失去颜色,我犹似坐在阴嗖嗖的阴曹地府。
对于冰雪聪明、玲珑剔透的悠悠来说,痴呆也许比死亡更恐怖。
死只是一瞬间的事,而痴傻却是有生之年的折磨。
心头传来银针密扎的痛,这个消息比自己亲手杀了她更让我觉得荒凉。
倾国倾城善解人意心地柔软的悠悠,到头来结局竟如此荒凉?
然而,造成这最荒凉结局的是我,是我,不是么?
如若不是我执意趁东方宸陷入困境时执意东征,以悠悠的性子,她又如何会肯离开东方宸半步?
***
脑海的弦绷得紧紧的,剧烈的痛在里面翻天覆地的咆哮,极力忍住的我不得不抬手,死死按住突突跳动的穴道。
眼前拂过悠悠言笑晏晏聪慧灵秀的模样,在这一年多里全部沉淀的痛苦陡然爆发出来猛烈的火焰,烧得我五脏俱疼。
这么久来,我一直克制自己遣人出去探听消息。
与其说是我彻彻底底觉得全部欲/望早已轰然倒塌,不如说是我极度害怕听到任何和悠悠有关的事,尤其怕她早已香消玉殒。
现在她倒是活着,可却遭遇着比更难受的折磨。
如若可以,我宁愿痴掉的是自己,而不是她——
那么美好的女子如若痴傻,该是多么惨烈的事!
铺天盖地的悔恨席卷而来,双手抱头的我听到安平急急道:
“希佑,你别这样,告诉你这些不是想让你难过,只是……只是我觉得你可能想见她。
希佑,你想去看看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