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她凝视东方宸已稍微显得瘦削的脸颊,问道:
“大约在五年前,献州州官钱应良一案,你可记得?如果没记错,他当日被斩首是因为侵吞巨额赈灾银粮,对么?”
“记得,那时我刚刚登基不久,是碰到的第一件朝廷命官大肆贪赃的案子。为何忽然提及此事?”
没有询问楚悠悠为何会知道这件事,东方宸据实作答。
往事历历在目,铁证如山,他有心仁慈也无能为力。
毕竟,上有太后盯梢,下有百官瞩目。
舔舔双唇,楚悠悠轻轻道:
“还记得我身边的宫女思月吗?
她就是钱应良的遗孤,而她处心积虑进宫以及接近我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杀你,为父报仇。
因为,她始终坚信其父乃正直清白的官员,是你武断错判,害她家破人亡,孤苦无依。
对不起,我没早点告诉你。”
这消息相比近日连连听到的异动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大事。
东方宸小小的惊讶片刻,坦然笑道:
“傻,我不会怪你的隐瞒,不过好奇的是,你为何选在现在告诉我呢?”
即算钱应良的案子也许值得再度翻查,眼下也不是最好的时机,不是吗?
“思月说,当年前往督察献州扶助难民一事,是现在的左丞相袁恪。
这,你也应该记得。
据我观察,思月对其父的诉说不像有假。
如若,我是说如若……钱应良一案另有隐情的话,袁恪就相当可疑。
你说他是个老奸巨猾又左右逢源的人,谁能保证他当年没有作假呢?
不论当年他的作假是否出于自愿,只要我们找到证据……”
纵然这些天舟车劳顿又心神俱伤,但楚悠悠的聪颖却一如既往。
东方宸很快就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情不自禁拍拍她的脸,温软道:
“悠悠,你果真心细如发,机智过人!只要袁恪投诚,管他是真心假意,只要牢牢在我控制之下,在朝中至少就会有一定的反响。”
依旧不太习惯东方宸当面褒扬,楚悠悠羞涩笑笑之余,却想到另外一个问题:
“钱应良当年身在献州,如果要追查证据肯定得去趟献州,可我们急着必须要回西京,该如何是好?”
思考片刻,心思缜密过人的东方宸立即有主意冒出:
“别担心,我自有办法。从人员安排来说,献州应该属于我的地方。来,我告诉你到底如何安排,另外再谈谈我昨日说的计策。”
***
确认所有细节两人都熟记在心,东方宸带着浓浓歉意,笑道:
“悠悠,抱歉,因我的计策,回魏国后你可能会要承受许多。有时我觉得自己真没用,不但不能保你周全,还一再让你为我承担。”
暖黄色的灯火跳跃,将一层淡淡光晕洒落在两人身上。
靠在东方宸怀中的楚悠悠浅笑晏晏,片刻,才抬眸凝望眼前俊朗如玉的男人。
从他那晚心甘情愿为自己给封希佑下跪,楚悠悠就知道,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再离开他。
纵使国恨家仇,纵使刀山火海,她会飞蛾扑火的追随,不离不弃。
高高在上的帝王之躯能够为一个女人舍弃尊严,普天之下有几个?
而自己有幸能遇到也许是绝无仅有的一个,又怎会舍得放手?
柔软的白皙手指摩挲上东方宸已有些削瘦的脸颊,她动情道:
“不要说这样的话,能够为你承担,我很乐意。
不管前路如何坎坷,我都会跟你在一起,不分离。
国恨家仇我已不再多想,假若父皇母后尚在的话,我相信他们会希望看到我幸福。还记得那天我说过的话吗?”
“天庭地府,碧落黄泉,生死不离,永世相随。
悠悠,这是我这辈子听到过最美丽的承诺,也只有你,才能带给我这种感觉。”
深情款款的吻上楚悠悠的樱唇,东方宸将自己的全部情愫寄托在这个吻当中。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夜已深沉,东方宸拦腰抱起楚悠悠走入卧房。
对于他们来说,明日,甚至往后很多的日子都会疲于应付各种情况。
所以能好好休息的时候,就必须不耽误半点时间。
床帏微动,脑海里盘旋着许多事情的东方宸感到柔软娇躯紧紧贴近自己,觉得无比安心。
他轻喃开口,说起他其实不太愿意提及的问题:
“关于楚国为何被灭,我知道实在不多。等回到魏国,我们可以追寻。不管当年真相是什么,我想有必要查个水落石出,也许……”
蜷缩在熟悉温暖的胸膛中,善解人意的楚悠悠当然明白,东方宸是怕自己因为此事而有芥蒂。
其实不说什么芥不芥蒂,只是封希佑那古古怪怪的态度使得楚悠悠非常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睁开微闭的美目,她淡然道:
“我明白你想要说什么,不过你要相信我,我之所以想知道那段往事,是因为表……佑哥哥从来都缄口不言。
我不会因为那些,来重新考虑你和我关系。
刚才还说过的,就不记得了吗?国恨家仇我已不再多想。
而且说实话,我隐隐约约觉得当年一定发生过一段故事或者误会。
这段故事,引起了两国纷争。”
贴心贴肺的言辞说到东方宸心坎上,他满足的长叹一口:
“有你在我身边,我真的无比满足。睡吧,我的悠悠,明天还要赶路。”
***
八月中旬,放眼望去,秋意弥漫,枫红叶黄。
随处可见丰收景象,瓜果清香洋溢,风光大好。
考虑到楚悠悠的身体,东方宸特意放慢了赶路速度。
几人走走停停,很有策马红尘潇潇洒洒的意境。
因为不想耽搁不想出现意外,双影秘密做了些安排,因此一路上虽有几次小险,不过都安然无恙。
不过,心思细腻的楚悠悠发现些细微异样,就是跟在身边已经多日的周得全。
离开晋国后,从来都讳莫如深寡言少语的他越发低沉,整个人焉焉的如同霜打的茄子。
本想找个时机和他谈谈,不过考虑接下来会有很多事要考虑,楚悠悠也就不再节外生枝,只是暗暗多留了个心眼。
本来是两三天就能赶到的路程,他们总共走了差不多五六天。
终于在八月十三日入夜时分,抵达玉柳山庄。
秀美精致的山庄隐在夜色中,东方宸和楚悠悠却同时感觉到气氛和上次来时有些不一样——
上次整个山庄都流动着汨汨喜气,人人欢笑,而这次则沉寂黯然,下人们更是惶恐不安。
照例接风洗尘,柳士奇携同夫人作陪,二老面色凝重战战兢兢。
俊秀的李桓有些黯然之外,双目隐隐噙着悲愤。
盈妃依旧明艳动人,杏眼里含着忐忑,惴惴不安的神情甚是明显。
小口吃着精美饭菜的楚悠悠察觉点什么,却怎么也不敢相信直觉。
偷偷打量东方宸几眼,色若梨花的她浮上几丝担忧。
放下银著,同样感觉到气氛不对劲的东方宸朗然开口:
“大家怎么都有些闷闷不乐?盈妃,发生什么事了吗?给朕说说。八月十五过后,我们就要启程离开。”
简简单单一句询问,已让柳老夫人泪流满面,柳士奇唉声叹气。
支支吾吾的盈妃狠狠绞动中手中的丝质帕子,硕大的杏眼里有泪花浮上,似在犹豫又像在哀怨。
李桓见她如此极不忍心,凛然起身跪至东方宸面前恭敬道:
“皇上,草民有话……”
他还未说完,柳媚儿就已经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捂住他的嘴,哽噎道:
“父亲娘亲,表哥,你们下去,我来跟皇上说。”
她的言辞和眼神都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柳老夫妇和李桓最终在她的坚持下慢慢退出。
***
灯火通明的厅内只剩下三个人,盈妃只是啜泣不言。
楚悠悠欲起身告退,却听得柳媚儿跪至身子终于开口:
“臣妾……臣妾请求皇上和皇后娘娘赐死。”
从进门伊始的不对劲,到现在盈妃的态度,东方宸隐约猜到发生什么。
这是他未曾料到,更不曾列入计划的事情。
看来,计划始终没有变化来得快。
“为何请求赐死?”
用雪白丝帕擦拭蜿蜒在瓜子脸上的泪水,盈妃垂首胸前很久,才嗫嚅道:
“因……因为臣妾对不起皇上,有辱皇室声名,所以……”
端然而坐的东方宸银袍加身,俊容无波。
就连一向最了解他,亦最善于揣摩人心的楚悠悠也猜测不到他究竟在想什么。
良久,他才再度简短出声,如披冰霜:
“李桓,是吗?”
喜怒全无的声音让盈妃顿时全身发抖,泪如雨下。
这次回来除开是对思家之情的一种慰藉,更是对她寂寞许久的填补——
李桓的不悔守候令她动容,最终情不自禁的和他再续前缘。
不过,今时今日的她,也知自己罪无可恕。
想过隐瞒却最终受不了内心煎熬,更何况她也不愿再回到深宫虚与委蛇的度日。
诚实说来,柳媚儿知道东方宸其实对自己不错。
若不是他有意庇护,凭她这种无背景无智慧的女子想要在后宫站住脚跟,很难。
可说到底,表面的荣华富贵恍若云烟,而自己心内的孤寂绝望才深入骨髓。
人的寂寞,绝不是那些金光灿灿的首饰和显赫荣耀的地位能填充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