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着身子绵软的楚悠悠坐至乱草上,他轻轻道:
“炙手可热的她因为嫉恨凌波公主在父皇心目中如此重要,所以在父皇不知情的情况下假传圣旨,命令其父灭掉楚国么?”
“前方捷报频频,但她从未将捷报禀告过皇上。
偶有一日,先皇命老奴去御书房取东西,老奴却无意瞧见她批阅的一份奏折。
内容……大概就是皇上命令前方将士奋勇进攻,一举拿下楚国都城,将楚国皇族悉数绞杀。
日夜伺候皇上身边的老奴也是那时才知,楚国……兵败如山倒,都城岌岌可危……”
顿了顿,吉祥继续回忆:
“不过,老奴偷看奏折时被裕安发现,他上报德妃。
德妃找老奴前去,软硬兼施之余,挥泪陈诉楚国对皇上所带来的伤害。
那时,老奴一心只是挂念皇上龙体,对封永昌的暴行亦唾弃不已,因此鬼使神差答应德妃,不将这些禀告皇上,让他分心。
一失足成千古恨,从答应德妃保密开始,老奴就已经走上条不能回头的路……”
四目相对,楚悠悠和东方宸同时叹息。
能怪当时年纪轻轻的吉祥么?
不能,她只是一心一意为先皇着想,更何况如若她当时不应承,很有可能早就去阎王了。
***
暗夜深深,囚室中的黯然几乎要将三个人淹没。谁也没有说话,但谁都在喟叹。
所谓的爱恨纠缠,大抵就是如此——
因为有浓烈的爱,所以会有执念的恨和妒。
在这样强大的情感驱使下,人的选择会有所不同,归根结底却还是为了心中洋溢的情愫。
想起父皇的早逝,沉默良久的东方宸轻轻开口:
“赵成功将军接到圣旨,于是破城而入,并绞杀所有楚国皇族。而当父皇终于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晚了,所有抑郁悔恨而亡么?”
见吉祥一直没有回答为何封永昌指责姑姑红杏出墙,她的不安越发扩大。
手心微微泛凉,她凝视沉浸在过往中的东方宸,始终觉得东方朔的死没那么简单。
他英伟睿智,如果发现赵太后背着自己有所动作,应该也会行动才对,不至于让赵太后一直风风光光活下来,并借机兴风作浪。
想来想去,她觉得唯一的解释就是:
皇上后来听到什么,或发现什么,令他万念俱灰,猝然驾崩,根本没有时间再去对做些小动作的赵太后采取任何措施。
***
念及至此,她紧紧盯住吉祥暗淡无光的面容推测道:
“刘嬷嬷,楚国被灭之后,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事?”
“破城之日,先皇依然被蒙在鼓里。
老奴想告诉皇上,也一直没机会,因为德妃一直寸步不离的侍奉左右。
大概在国破五六日之后,一个宫女偷偷摸摸找到老奴,说有人想见见我。
入夜后,老奴借故要去太医院替皇上取药汁,悄悄去了宫门口。
因为老奴一直是皇上贴身近婢,北门守卫也并未阻拦我。
在北门门口,我见到了一个人,她就是……凌波公主的侍女小桃。”
说到这,吉祥激动起来。
十年时间,她未曾想过再见还可能见到有过数面之缘的小桃,更没想过小桃这次前来会带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也就是这个消息,让一世英名的东方朔彻底崩溃。
“小桃?凌波公主过逝后,她逃了出来么?一路战乱,她如何到得西京?”
看到楚悠悠晶莹如珠的眼眸时不时看向自己,敏锐的东方宸忽然也隐隐约约感到些不安。
父皇如此深爱公主,证明公主必定是个不同凡响的女子。
红杏出墙之事想来也另有隐情,难道父皇三次前去楚国,两人……
瞳孔慢慢放大,悲戚之色明显浮上。
吉祥像是受到莫大的打击瞬间变得更加憔悴不堪,皱纹陡深,唇角微微颤抖:
“原来,凌波公主不是无缘无故死去,而是封永昌发狂,错手杀死!
许是公主早就料到和封永昌到了快过不下去的时候,她约莫半个月前就写好一封密函交给小桃。
并告诉她,若如出现任何意外,要小桃一定想方设法将信笺送至皇上手里。
忍住公主之死带来的悲痛,小桃携带公主留给她细软连夜出逃,所以……
所以就连后来公主被抛尸于市,她亦没见到。
达到西京后,她天天守候在北门边,最后终于遇到叫我前去的那个心软宫女答应给她传信。
而那时,楚国……早已倾国覆灭。”
像是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楚悠悠顿时全身冰冷。
原来,姑姑是被姑父亲手杀害,那么,佑哥哥肯定知道此事?
甚至于,佑哥哥也很有可能是看着母亲被愤怒的父亲杀害。
家破,国亡,顷刻间的血色染衣天崩地裂,对于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来说,该是巨大的冲击和毁灭吧?
直到这时,楚悠悠才完全明白过来为何封希佑对往事绝口不提——
不是因为他不记得,而是过于悲惨。
悲惨到在他幼小的生命里划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他此生都难以释怀。
失去骨肉的怨恨慢慢淡去,她忽然很想念远在晋国的封希佑。
很想给他一个拥抱或是安慰,尽管她深知这样的记忆刻在封希佑的脑海里,永远难以磨灭。
白衣飘飘,萧远淡然的佑哥哥,却原来有如此沉重到不堪背负的记忆。
这,就是他一心想要复国的原因么?
“公主的密函里都说了些什么?你……有没有……拿给父皇看?”
剑眉微皱,东方宸的心跳加快。
那种隐隐约约的不安从心房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猛然意识到也许那封信就是让再见父皇猝然驾崩的原因。
泪水蜿蜒,吉祥用袖子擦拭多次后才哽咽出声:
“小桃千叮咛万嘱咐,我当然不敢不交。但德妃寸步不离,我在两天之后的深夜才等到机会将信函呈上亲阅。”
微微弯腰,吉祥垂首掩面,嚎啕大哭:
“谁知……
谁知半夜,皇上阅过公主信函后,再次口吐鲜血,将老奴吓得半死。
吩咐太监去传召太医时,我听到皇上在低喃,说什么公主之死全是因为他。
还说……自己不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竟然让亲生骨肉流离在外。
老奴替他擦拭额头时,看到了他手中沾满血丝的信笺。”
吉祥惶恐睁大双眼,仿佛又回到那个久远的深夜看到那封鲜血淋漓的信笺:
“公主信中说,她和封永昌唯一的儿子,其实是皇上的骨肉。
封永昌因为偶然一次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有后,从而导致多年冰封的秘密浮出,从此对她百般虐待。
对那不是自己的儿子,封永昌又爱又恨。
受不了封永昌各式各样的暴虐,公主想一死了之,但放心不下儿子,想请皇上念在一场情缘和血脉上,将孩子带回魏国好好抚养。”
“那……那个孩子,是不是叫封希佑?”
心尖轻轻颤抖,喉头微颤,东方宸无比艰难的开口。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候,他比现在更觉得命运无常。
***
“希……佑?
老奴记得,公主信中写的……好像是这名字。
公主还说他聪明过人,懂事体贴,是个难得的贴心孩子,也必能接受自己多年隐瞒的事实。
可惜在破城之日,他也被魏国大军抓住、绞杀。
皇上阅过公主亲笔信函后遂振作拟旨,要求马上停止对楚国的征战,并愿从国库中拨出金银以作安顿战乱百姓之用。
唯一要求,就是将皇子带回。
正在老奴犹豫要不要给皇上说无力回天时,德妃来了。
她看过信笺后随即垂泪哀悼,将隐瞒多日的楚国被灭之事禀告皇上,并说楚国皇族无一幸免。
霎时,皇上神智大乱,彻底崩溃。”
苍老低缓的嗓音慢慢沉下去,沉下去,沉到几乎听不见。
追述良久,吉祥似乎又一次经历了当年之事。
哀痛悔恨像块巨石压在她微微佝偻的背部,瘦削身影在明灭灯火中更显苍凉。
一阵阴冷的风从囚室小窗口吹进来,径直吹过东方宸和楚悠悠的心底,凉意沁骨犹似寒冬。
猜测得到确切证实,楚悠悠只觉无言。
这一场风花雪月同时也悲痛交加的往事中,究竟谁才是最可怜、最无辜的那个人?
眼前浮现封希佑那张温润有致的脸,两颗清泪从眼角跌落。
佑哥哥,你可知自己正心心念念欲颠覆的魏国,正是你父皇的江山么?
刺痛之感蔓延至全身,原本对封希佑的怨念全部消散。
她只担忧,如果某天东方宸和封希佑兵戎相见之时,究竟该如何是好?
好像老僧入定似的的呆坐,东方宸俊脸木然,神情凝滞。
在得知封希佑喂楚悠悠吃下的是堕胎药之时,他曾想过有一日会手刃其人,为自己未曾出世的孩子报仇。
更何况,封希佑还是一直存在的神秘对手。
而今,封希佑陡然从对手变成了血缘兄弟,他懵然无力,脑海里一片空白。
并不知道封希佑还存活于世的吉祥看两个年轻人呆若木鸡,兀自往下回忆:
“挨至第三日,太医们已回天乏术。
弥留之际,皇上根本再无心追问究竟为何楚国会被灭,只留遗训,说魏国必须由太子接管,从此以后不得毁他人之国,灭他人之族。
皇上觉得失去和公主的孩子,是上苍给他的报应。
因为他一怒之下挥师北上,生灵涂炭,而且自己儿子,也还是死在自己所派出将士的刀剑之下。
最后喊了一声凌波公主的名字后,皇上撒手西去。
势力不容小觑的赵家自是支持德妃义政,想不到德妃却……却狼子野心。
她扶皇上上位,现在却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