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相拥片刻,噪杂之声从前边突兀传来,喧哗四起。
两人对视正想抬步前去观看,就看到白影疾步走来:
“皇上,薛将军前往临州途中遭遇埋伏,不幸受伤。他带来确切消息,太后已决定自立为帝,选在九月十九日登基。”
***
襄历二百九十五年九月十九,赵太后自立为帝。
在西京祭天后登基,成为魏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帝。
秋意漫卷如海,落木萧萧,天际和江河共苍茫。
睨视天下的魏国尚处在对新帝居然是当朝太后震惊茫然之中,无可选择的东方宸在九月二十日举兵,围攻西京。
战事,自始。
顿时,天下黎民惶然,他族侧目。
秋风秋雨中,国富民强的魏国隐隐透出些许飘摇味道。
金戈铁马入梦,战鼓擂天动地,黄沙舞天不绝,坐镇临州的东方宸几年后再度品尝戎马生涯的滋味。
不过这一次,因为有楚悠悠陪伴身边,他没有上次与益国对敌时的荒凉和担忧。
固若金汤的西京在赵太后以及众心腹的坚守之下,并未拥有绝对优势的东方宸屡次攻城无果。
战局,陷入僵持阶段。
不知不觉中开战已有九日,魏国内部两派已生。
更有大多数人,是站在隔岸观火,摇摆不定,拭目等待结局的立场上。
不过,对于这种情况,东方宸亦不能责备什么,毕竟,谁都想在这纷乱之中保住性命,不是么?
***
夜已深,临州府邸的书房内灯火通明,议论纷纷,东方宸和众臣正在商讨如何攻城的事宜。
独守厢房的楚悠悠独自翻书很久,也没见他回来。
稍微困顿的她披上银色外袍,信步外出。
幽蓝苍穹上莹黄星子或近或远的洒落,颗颗闪耀着明黄之光,给茫茫夜空增添几抹灵动之时也赶走些许寂寥。
八月十五过去又是一个多月,忙于征战的东方宸似乎早已忘记自己体内还带有三三魔蛊这回事,楚悠悠却一刻也不敢忘记。
每过去一日,她的心焦就会多一分。
日积月累下来的忧虑,已足够让她倍觉煎熬。
所谓的桃花血究竟乃何物,就是她翻过那么多药典医典也丝毫没有记载,更别提什么线索。
那卷已磨得光溜溜的羊皮卷,是她和东方宸唯一的希望。
但这希望,却也类似于绝望。
抬眸眺望,星河灿烂的广袤天空让她觉得舒畅又寂寥。
她难以想象,如果某天东方宸不和自己同在这片浩瀚星空下,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去欣赏任何本来都是赏心悦目的景象。
西京易守难攻,东方宸他们多次攻城无果,速战速决已然不太可能。
如若还出现别的意外,我们就极有可能陷入绝境。
到时候,谁又能施以援手呢?
听说东方铭因为太后没有册立他为国君而恼怒,因此只是漠然观战,曲州新兵根本不曾动过,他有可能帮东方宸么?
机会极小!
毕竟他和赵太后才母子。
至于东方恒,他想帮的话,也可能有心无力,太后势必对他有所防范。
如此想来,我们真是深陷重围,而杀不出一方天地,唉。
虽从未参与东方宸和众臣的议论,不过楚悠悠对眼前局势还是看得很清楚。
忧思浮上,倚靠朱色圆柱而立的她思绪飘远,蓦然回忆起当日朝堂上的那副画卷。
画中人是姑妈,为何……会出现在魏国皇宫?
灭国当日,仓皇出逃。
佑哥哥说他来不及带任何东西,就被师傅带走,如果他知道还有生母画像在世,恐怕也会很想瞻仰一番吧。
楚国覆灭之时,佑哥哥已经懂事。
他又对那段往事绝口不提,真的只是因为单纯的恨么?
***
许许多多事情萦绕心头,青丝垂落的楚悠悠轻叹几口,可巧被正寻她而来的东方宸听到。
不近不远的距离,东方宸停步凝视那抹银白色的袅娜倩影,薄唇轻抿。
这些日子光顾着和太后纠缠不休,他几乎都没有时间相伴楚悠悠身边。
歉意涌上,他优雅坐至楚悠悠身边,柔声询问:
“悠悠,在想什么?抱歉,这些日子,我都没时间好好陪你。”
侧头微笑,蝶形簪花耳坠盈盈拂动。
她抬手顺了顺耳畔青丝,打断他的道歉:
“不要道歉,我明白。
不是在问我想什么吗?我在想很多,尤其是眼下局势。
恕我直言,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大王爷或太后强行从曲州调兵,从外包围临州,我们该如何是好?”
将她微凉的柔荑握至掌心,东方宸肃然点头的揽过她的细肩:
“当然想过。如果曲州动兵,我留在献州的精锐之师会相机而动,不说全部歼灭,至少能保临州无虞。不过……”
说到这,东方宸同样有丝不安,封希佑那对寒意深深的眸子出现在眼前。
与周逐明商谈失败,他明白自己这场征战其实冒着很大的危险——
一旦以为驸马的封希佑说服周威出兵,又或者和赵太后达成某种协议,死守临州的他就岌岌可危。
届时,整个天下都会陷入混乱。
不过,他却不忍心让楚悠悠来操更多的心。
剑眉舒展,他尽量装作和平常无异的笑笑:
“悠悠,相信我,为了和你日日相守,为了天下百姓,我会尽快解决这些纷争。”
知道他没将最担忧的状况道出,楚悠悠亦不戳穿。
于她来说,封希佑是仅存的亲人,也是谋害她孩子的凶手,而对东方宸来说,封希佑更是最大的对手。
因此,不论怎么说,封希佑这三个字都意味着纠结和沉重。
不到必要之时,她也不愿提起。
幽香沁鼻,东方宸揽过楚悠悠柔软娇躯入怀,微眯星眸,忆起被带来数日的吉祥。
听双影说她每日静默,从不开始要求什么,更不询问什么。
也许是时候去见见她了。
薄唇轻启,他轻嗅几口熟悉的芬芳,道:
“悠悠,记得那日我们夜探天牢吗?今晚……我也带你出去好不好?”
不待楚悠悠再询问,东方宸已抱起她跃至院落中的小亭之上。
宝蓝色和淡黄色身影很快消失在浓浓夜色里,两人直奔吉祥所处之地……
***
万籁俱静,重兵层层的临州城被盛大的夜色纳入怀中。
轻车熟路的带着楚悠悠穿过大街小巷,二人踏着夜色来到临州关押犯人的牢房。
见皇上亲自驾到,并知道那个银发苍苍的老女人究竟是谁的守卫连忙手举火把引路。
单间牢房显然比别处要干净很多,挥退随从,东方宸带着楚悠悠在昏黄油灯中缓步进入。
刺鼻的腐烂气息在凝滞的空气中弥漫,身着苍绿色女官服的吉祥发鬓微乱,身上衣衫依旧整洁。
只是瘦削面容上的眼睛呆滞无神,这让有意来探寻往事的两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浊沌两眼因为两人的带来而微微闪动,楚悠悠发现,年迈的吉祥比上次在未央宫见到时好像老了很多。
满头银丝,干涸嘴唇,以及颓然的眉眼都给人一种哀丧之感,有种风烛残年的感觉。
她是因为害怕才这样么?
抿抿唇,楚悠悠莲步轻移动至铺满稻草的低矮床边。
良久,才柔婉道:
“刘嬷嬷,之所以将你找来,并不是想害你,只是本宫和皇上想知道些往事。你放心,皇上心地仁慈,不会对你用刑,更不会要你性命,所以无须担心。”
沁人心脾的龙诞香味道飘至鼻尖,也许是因为熟悉的香味儿让吉祥觉得熟悉,半天没有任何反应的她抬眼。
看一眼满脸温柔的楚悠悠后,转而看向负手而立的东方宸:
身着宝蓝色长衫的他黑带束腰,身影颀长,剑眉星眸间流淌着帝王威仪和素日优雅。
鼻若悬胆,龙章凤姿,像块绝世宝玉般,令人挪不开眼神。
而最重要的并不是他出类拔萃的俊美,而是他疏朗有致的眉眼间那抹风采,和当年先帝东方朔如出一辙。
暗红的唇微微颤抖,浊黄双眼中泛上泪花……
幽居浣衣局多年不问世事,亦不管外面变幻的吉祥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激动——
多年前,那个羸弱不堪,性命屡次悬于一线的孩童,如今竟然出落得如此器宇轩昂,风采夺目,和先帝几乎一模一样!
所不同的就是,英武的先帝好像阳刚之气更盛,而眼前的男子多了份内敛的优雅。
***
多年不见,再见时,却已像故人归来。
这样的情景,让吉祥不禁欷歔落泪。
往事铺天盖地的袭来,一幕又一幕,或酸或甜,或悲或喜。
一直以为自己早已忘却前尘往事,只求安然老死的她直至这一刻才明白,所有往事已扎根心间,根本难以忘却。
故人长逝,思念却长留心间,难以磨灭。
恍恍惚惚中,她仿佛看到人中龙凤,玉树临风的东方朔正朝自己走来。
笑容依旧,却带着看透世事的淡泊。
爱恨情仇,终究敌不过生死。
当年那些轰轰烈烈,现在回想依旧会惊心动魄。
只是,终究已成云烟,因为那些制造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人早已不复存在,不是么?
“皇……皇上,奴婢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泪纵横,吉祥匍匐恭敬请安。
她口中这声酸楚浓稠的“皇上”,究竟是在喊早已作古的东方朔,还是在叫眼前的东方宸,也许只有她心底才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