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连忙欲扶起他,东方宸暗哑道:
“小恒,你有什么直说无妨,何必行此大礼?我们是兄弟!”
“假传圣旨先灭楚国,狠心下蛊让你多年煎熬,设局残害初雪至死,现在又夺权自立……
皇兄,我深知母后的所作所为,实在罪大恶极,根本不值得原谅,可……
可她毕竟是我和东方铭的生母,没有她,就没有我们。
所以求求皇兄,无论如何都要留她一命,好不好?”
内心的挣扎,让东方恒俊美的脸庞纠挤在一块儿。
直挺挺跪下的他,双目里已不知不觉浸染上点点泪光。
从理智来说,他对自己母亲所犯下的罪恶十分不齿。
可从情感来说她毕竟是母亲,如若要他亲眼看着她被绞杀,那也是件痛苦至极的事,不是么?
一会儿说东方铭疯狂,一会儿又为太后求情……
看似没什么关联的事让东方宸怔住,不过片刻后他就已隐隐约约猜到些什么:
“是不是东方铭急着逼太后兑现承诺,所以……”
从东方铭在前段时间对战的疯狂来看,他对至高权利的欲/望恐怕早已凌驾在他本来就很薄弱的理智之上吧?
这个皇位,可是他多年孜孜以求的终点啊!
悠悠说他对于初雪的死亦有沉痛,且又深深觉得太后从来没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
这么想来,他完全可能……
弑母夺权的话溜到嘴边,东方宸终究硬生生咽了下去。
***
双眼微眯,东方恒默默低下头去,垂在两侧的手臂无力滑下,良久后才道:
“是,东方铭已动杀机。
也许是考虑到我会阻止或者将这些禀告母后,他明目张胆的派人我的府邸之外。
我还遭遇两次刺杀,不过都侥幸逃脱。
那个前来行刺的杀手不仅两次都是同一人,而且武功精妙,若不是府上侍卫拼死相救,我恐怕……
因此,我完全能断定那个杀手应该是东方铭派来的人。”
“皇兄,我并不是个黑白不分的人,母后胡作非为心肠歹毒的确应该接受处罚,所以……
所以你可以如你所愿的处置她,但还是希望你能保她一命,好么?
东方铭早已癫狂,他恐怕根本没什么顾忌,而我……
而我多年不问政事,所以并无实权和东方铭抗衡……
皇兄,你能答应么?”
寒意飕飕蔓延全身,东方宸软软靠在椅背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盛大冰凉和虚无之感紧紧攫取住身心,让他倍觉疲惫——
无休无止的争斗,兵不厌诈的计算,步步为营的谋略,比天还高的野心,手足相残的狠心,母子为仇的对峙……
这些,究竟能带来什么?
若论雄才伟略和计谋头脑,我自认不及女中翘楚的太后精明,可到头来呢?
她是否会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对她起了杀意?
如果说我想杀她,也许还能被了解真相的人所理解,毕竟她养育我的同时,却也一直在算计谋害我。
东方铭呢?
难道仅仅因为一个皇位,他就要抛弃母子血缘,做出那么激烈的暴行吗?
世间最难得的亲情,难道在权势面前都不堪一击?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直到现在我才完全明白,悠悠为何心心念念的想着逃避世间的纷纷扰扰。
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冰雪聪明且又在永离地下城堡生活多年的她,早已看通透吧?
***
漫无边际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东方宸不得不承认,这一刻,是他生命最复杂的时刻。
不过紧随复杂而来的,就是彻底的释然和淡远。
楚悠悠曾经念过的那几句掠过心间,萦萦挥之不去。
最后在他的疲惫和荒凉的心野上深深扎根,直至长成茂盛葳蕤的参天大树。
听到小恒提到那个杀手,东方宸慢慢从遥远的地方,拉回自己随意飘忽的思绪。
悠悠曾提到,东方铭身旁、曾经在珍妃生辰上舞剑祝贺的男子,是封希佑手下最得意的头号杀手冷峰。
难道他就是前去行刺小恒的人么?
从当日他舞剑的精湛程度来看,小恒的确不是他的对手。
我身边最初则有满腹仇恨的悠悠,小恒身边曾有歌姬天香,东方铭身边有隐姓埋名的冷峰……
而且悠悠还说她在宫中的事情封希佑都知道,这就证明,我们身边还有封希佑的人。
看来,他当真是步步算计滴水不漏。
沉吟半晌,满腹心事渐渐散去的东方宸觉得心底忽然通明起来。
只要攻下西京,命不久矣的我就会去寻找悠悠,安静惬意的度过最后的生命。
所有恩怨,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太后的确可恶,但毕竟她是东方铭两人的生母,我可以不顾及东方铭的感受,却不能不顾及小恒的感受。
如果绞杀她,相信小恒会有个终生的遗憾在心底吧?
一直以来,我都不忍心破坏他的恬淡生活,甚至容忍他和玉妃暗中来往。
那么现在,在我即将永远离开的时候,又何不成全他的孝道呢?
自小开始,他就是个极其看重孝义的人。
只愿一切成定局后,太后能幡然悔悟吧!
***
将跪立的小恒扶起,刹那间已退至到海阔天空的他认真道:
“起来吧,小恒。
我答应你,一定会给你个满意的结果。
你告诉我,这些也是东方铭酒后发疯说出来的么?
那么,此事你有没有禀告太后?”
脸庞上浮现出丝丝苦笑,东方恒垂首黯然:
“东方铭的确是在酒后说出的这些,不过既然他说的关于你的那些并没撒谎,相信这些也不是假话。
母后曾试探我是否愿意登上帝位,我的拒绝大概让她很失望,所以自从称帝之后,她再未召见过我。
而我因为不满她如此做,也没进过宫。
再加上后来又有东方铭那边的人盯梢,所以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何从说起?”
剑眉微皱,东方宸凝望桌边油灯出神。
小恒知道我必然会攻下西京,所以他只想保住太后的命。
因为连连败退,东方铭信心受到极大打击之下又觉得皇位越来越远,所以势必疯狂逼迫太后。
也许这时,正是我攻城的最佳时机。
如果小恒肯协助他和我里应外合的话,那必定是易如反掌手到擒来,只是小恒……
“小恒,如若我想要你助我攻城,你可愿意?当然,你可以拒绝,毕竟你的立场是最尴尬和最难受的。”
有话直说,这是他们从前一贯的相处方式。
唇角轻轻抽搐,聪明的东方恒其实早在来之前就想到会出现这种可能。
只不过,一路上都在思索的他并未得出个最后的结果罢了。
现在东方宸已答应留住太后一命,战事一旦拖延,太后不肯让位,就会让东方铭彻底丧失理智,木然很久的他,轻轻道:
“本是母后对不起你,而你还愿意留她一命,我很感激。
所以,助你攻城之事我答应,只希望能赶在东方铭彻底发疯之前就好,否则……
也许这会是个让母后再次失望的选择,不过她日后终是会明白吧,哎。”
欣慰的展露笑颜,东方宸握住小恒的手叹道:
“小恒,此生有你这样的兄弟我很满足。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商量攻城之事,以防万一。”
说罢,东方恒连忙撇开理不清的心绪,严肃投入至商议之中。
喁喁低语从彻夜未眠营帐传来,飘荡在沉沉暗夜,全部被刺骨寒风带走,消失在看不到的远处……
***
天蒙蒙亮时,商谈大半夜的东方宸和东方恒低头从墨绿色营帐内走出。
薄薄的白色雾气在半空中缭绕,熊熊篝火只剩下无数灰烬。
偶有几片跟着寒风起舞,飘向不知名的远方,尔后轻轻坠落。
已有早起的士兵来来往往走动,几缕浓青色炊烟从不远处冒出。
宁静非常却寒意森森的这个早晨,并肩而行的两人心中俱不轻松。
凤眼流转,东方恒眼尖的看到薛贵等人早已守候在不远处,个个精神抖擞,如若细审就能看出丝丝疲倦之色。
昨晚我和皇兄一宿没睡,想必他们肯定也睡不着。
呵,在他们眼中我此行就是居心叵测吧?
唇边绽开朵笑意,他不禁轻轻摇头。
即算别人不相信我又如何,皇兄相信我就足够。
如他所说,此生有他的这样兄长,我亦很满足!
待一切结束,希望皇兄还会留点时间给我与他把酒言欢吧。
远眺军营边界之处,满面清霜的东方恒忽然生出种莫名忧伤——
若皇嫂真找不出解药,明年中秋之后……
也许,也许我真的该听从他的安排。
稳定父皇传下的江山,找到身在晋国的皇嫂,这是皇兄两个最大的心愿。
后者我已不能过多掺和,不论之前那心灵的颤栗是因为误会所带来的恨意,还是忽见倾城绝色的追慕,我都应该彻底忘记。
楚悠悠不是初雪,不是!
她和皇兄之间的爱情早已超越生死,如此渺小的我又如何能干涉,又怎忍心破坏?
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完成他的第一个心愿,不是么?
过去的二十余年,因为有他一肩扛起所有沉重,所以我能乐得清闲当个自在王爷。
如若有天他不在呢,父皇的江山和他的信任我怎能不认真对待?
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勇于承担责任,正如同隐忍坚强的皇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