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胡亥走后,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翌日清晨,秋雨绵绵不绝,院子里的桃叶凋落坠地,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西配殿中,思绪百转千回,打开扶苏给我的锦囊。
「曲有误,阳春顾。初见时,偏心处。七日期,问同路?」
七日期,问同路。
无巧不成书。像是他早已预料到的,光明台人心涣散之时,向我抛出橄榄枝。
扶苏的府邸在宫墙之外,假若我答应他,七日之后与他赴约,从此天高皇帝远,我混吃等死的咸鱼梦便能继续。这可是我打两年前上了吕家贼船的那一刻起就梦寐以求的机会,可当我凭窗遥望光明台寝殿紧闭的门窗时,踌躇不决。
这两年光明台,快活的时光总要多过不好的日子,谁能料到,天下确然没有不散的筵席。想起近日来,那些槽点满满的争吵,胡亥不可理喻的直男思想,还有一句接着一句薄凉的话,快要将所有的好时光都遮盖。
我默默立在寝殿门口,深呼吸了几次,鼓足勇气开始敲门。这一回,出乎意料地一敲便有人开门,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曾与我有一面之缘的还不知名姓的那个暗卫。
“凤哥儿,你下去罢。”没有我就没人给他梳头,他的头发一如昨夜倾泻在肩背上,却黑不过他那双深邃的眼,“你,想好了?”
我心一横,决绝道,“想好了,我要出宫。”
他一惊,“出宫?你这是在难为我。还是,扶苏已经许了你什么?”
“他许我考虑七日,七日后便想办法接我出去。”我如实答。
“这一日未到你就考虑好了,虞凉思,你用情至深啊。”他轻蔑地嗤了声,“也不用他来费神想办法,到时候你走我便对外称你是暴毙而亡,外人只会当我把你打死了,这样来得干净。”
我平静地说,“我今天不想跟你吵,也没这个必要。我来只是问问,昨夜我和赵欣一同落水,你救了谁?”
“你蓄意拖赵小姐落水,只因为知道当夜扶苏会从御湖边经过回华阳殿,想以此使他注意你不是吗?”他答非所问。
“什么?这是赵欣跟你说的?”我听得一头雾水,却找到了想要的答案,“所以,你救的人是赵欣啊。”
他没有接话,沉默地看着我。
“看来是赵欣赢了。”我无措地笑了一下。
他狐疑道,“你在说什么?”
“当时是赵欣要跟我打赌,赌她在你心里的分量是过于我还是小于我才拉着我一同跳水的……唉,罢了,”我说着说着忍不住叹气,“反正你现在已经不会信我了。这个赌从一开始就该是我输的。”
如果可以,我一定要留下来。看着他成长,看着他荣登大宝,作为一个忠仆安安静静,陪他一起沉睡在厚厚的历史书卷里。两年来的朝夕相处,我早就把他当做自己最亲的亲人,若是分离就像硬要把骨骼和血肉剥离一般。
可纵使我的手再滚烫,都捂不热这人心将死。
“虞凉思,你可知你这一去便是要与我为敌?”他看不到我内心挣扎,只恨我的说走就走,“我和扶苏正如我母亲与郑夫人的立场,你想过没有?”
我的大脑已经完全被我的负情绪支配,“人心如水,可作汤,可成冰。我曾以热汤为赠,本不期许你如数馈之,亦料不到你会给我一盆冷水。胡亥,你说我虚伪而虚荣,朝三而暮四,这些我都不想再和你计较,只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被赵欣推入湖水里的时候,我的恐惧是否比赵欣的少?”
“别说这么多废话!”胡亥不耐烦地喝止我,“我就直截了当的跟你说,今日一旦你出了寝殿的这个门,我就认定你是我的敌人!敢不敢与我击案为约,发誓从此陌路,永不相见!”
我被他气笑了,回身道,“若我不走,你就不会误会我了?”罢了快步上前,毅然决然,“我出了这个门,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虞凉思,权当是我胡亥真真切切地看错了人!”他干净利落地一掌拍在身前矮几上。
“砰。”
我也不甘示弱地坐在他对面,击下一掌。
“其一,虞凉思与胡亥,从此恩怨两清。”
“砰。”
“其二,虞凉思与胡亥,从此守口如瓶,不再他人面前提及对方半字。”
“砰。”
“其三,虞凉思与胡亥,从此恩断义绝,死生不复相见!”
三句誓言在我们每落一掌时,脱口而出。
击案三声,便是至死盟约。
胡亥瞪着我,“即日起我将不会再见你,七日之后自有人送你至宫门口,这是我对你最后的恩赐。”
我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退了几步,恭恭敬敬地跪下,双手举过头顶,右手在上左手在下额头贴在其背,行了这一生我向他行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地叩拜大礼,“多谢公子不杀之恩,恭祝公子成就大业,万寿无疆!”
接着,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后来的七****和他都信守承诺,绝再不出现在彼此的视野里,好像是在把自己从彼此的生命里彻底剥离般,又好像从未谋面从未相识。
秋雨漫不经心地泼洒了七日,我收拾妥当,就等着胡亥安排的人过来接我去宫门口等扶苏府上来的车马。
“丑丫头,算你运气好,今天凤哥儿有别的差事,送你去宫门口的就是我了。”破枭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窗台上,开口时把我吓个半死。
“劳,劳驾了。”我定下心神,把光明台的腰牌端端正正地放在西配殿的案几上,“我们这就出发罢。”
“哟,倒是个心急的,你不去和咱们公子道个别吗?”他嘲弄道。
“七日前便已别过,再没必要了。”我强笑着答。
“好吧,你挺可以啊,在这个魔王手下坚持两年才走,还毫发无损,真是奇了。”他还是不肯放过我。
我道,“你破枭的嘴真不会饶人,只是我无心情跟你诡辩,还请带路罢。”
他瘪瘪嘴,“真没意思。”
我负着早已收拾好也本就不多的行装恋恋不舍地走出了西配殿。虽然住的时间不长身份也是在够不着住这里,但总归还是有残存的回忆在。
破枭为我打开了一道我从不知道的暗门,我们走入一条漆黑的地道,转来转去差不过一刻钟就重见光明。回归地面时,已经出了大秦后宫,处在外面的一段无人问津的小巷深处。
这时他忽然用黑布蒙住我的眼睛,“这条道只有公子,我还有凤哥儿知道,如今迫不得已让你走了,公子特意嘱咐过,不能再让外人知道出口所在,所以丑丫头,得罪了。”
腰上一暖,脚下一空,耳边有风声,是他在带着我施展轻功。几个腾挪起跳,还没等我好好感受下这种堪比展翅翱翔的刺激感,就已落了地。
眼睛上的黑布解开滑落到地上,破枭也不见踪影。环顾四周,除了紧闭的宫门,便是远处的一趟普通马车。
我小心地走过去,马车上的车夫见了我便问,“敢问可是光明台出来的凉思姑娘?”
我答应道,“正是。”
他赶忙下来弄了个板凳供我踏着登车,“是就好是就好,姑娘快上来罢。我家公子已经命小的在这里等候多时,公子还说了无论姑娘来不来,说要务必等过子时。”
“可若我不来,你岂不是白白累了一天……”我钻入马车,一抬头恰好撞上扶苏那双如水凤眼。
“伯牙为钟子期裂琴,以此相较,扶苏苦等一日又算得了什么?”马车开始行走,他的话语软了我的心,“何况,你不是来了么?”
我笑了笑,不说话。忽然一个颠簸,我没坐稳,若不是有他拉着已经摔得难看,起身再坐稳时,忽而胸口冰凉,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却摸到一块凸起之处。
糟了。
胡亥的通天引还在我这里。
明明打定主意管他让我生不如死还是死不如生都要还给他的,居然还是给忘了。
许是见我神色有异,扶苏关切地凑过来,“怎么了,摔到哪了还是伤口在疼?”
“无碍,只是想起些琐事来。”通天引非同小可,我不敢和旁人提起。
“你这次离开,幺弟没说什么么?”他巧妙地转移话题,转移我的注意力。
可惜这也是个我不想面对的话题,“没有,小公子他……最是宽仁。自身落难还不怨拖累我。”
扶苏便没有过问,马车叮呤当啷地往前走,我的直觉告诉我,胡亥有可能会在那些远去的风景里,面色淡漠平静目送我远去,把情绪都刻在那双犹如点漆的眸子里。
可撩开车帘回首去望那渐行渐远的宫门,宫墙,城楼,哪有什么人影。
我兀自苦苦一笑,罢了,明明都已经发过誓了,还瞎盼望着什么。
从此以后,无论是咸阳宫,光明台,还是那个打我身边跑过抢走我点心的少年,都只能在我的回忆里熠熠生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