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高绛紫色的大袖笼罩下来,我心猛地一疼。
当当当。
是钢铁之器间相互碰撞的声音。
我用力闭上眼。
却听子高趴在我背上得意地笑,“嘿嘿嘿嘿,本公子可是有金丝软猬甲护身的人。”
金丝软猬甲我听弥离罗偶然说起过,是千羽阁收藏的宝贝中的宝贝,是公输家此任家主的手笔。胡亥替他办了桩事,此物便是酬金。后来胡亥辗转又赏给了霍天信,不知怎的竟穿到了子高身上。
多半是霍天信疼惜妹妹,私下给了云婵,云婵又忧心子高没有自保能力,偷偷脱了给他。这丫头面冷心冷,情却不冷。
“弟妹,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别说给幺弟和婵婵听啊。”子高控马飞驰跃出驿站的篱笆门,不忘跟我表达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自然,自然。”我连连答应。
驿站离市集还有一小段距离,那些黑衣人并不打算放过这个短暂而绝佳的时机,包围圈快速缩小,势要拿住我和子高。惊雷却不是寻常吃素的,凶悍地几蹄子撅开拦路者,踏着敌人的脊梁骨往前冲。
子高骑术比剑术高超,在马上占据最大优势,重剑刷刷挥舞,勉强将对方逼退几步。我抱紧惊雷的脖子,躲在它和子高构成的黄金避风港中,暂时无人伤得到。
等逃到离喧哗人群接近的位置,黑衣人如我所料地一一收了手,不甘心地退到暗处。我和子高惊魂未定,趴在慢慢踱步的惊雷背上缓神。
“不对!”子高突然惊声道,唬得我一个哆嗦差点从马背上掉下去。
“哪里不对……”像是被人猛地掐住脖子又松开般,我咳嗽着结结巴巴地继续说,“声,声东击西!”
以我和子高为东,看似是抓人其实只是将我们赶出来就罢手,并不打算对我们怎么样。而胡亥他们此时必定未逢实力相当的敌手,却听到驿站的风声,从而忧心我和子高的处境,乱了阵脚。
我冷笑着抬头去看前方,“真是要把我往死里逼啊。”全身每根骨骼都在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这在刀尖上行走的感觉真是刺激,“子高哥哥,走吧,去郡守府找胡亥他们汇合,我倒要看看,他请我过去,能起到什么作用!”
“谁?扶苏?”子高隐约猜到。
“立刻走吧。”我有模有样地踹了脚马肚子,惊雷吃痛向前不管不顾地飞奔。
子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好一会儿才稳住惊雷,“回去我一定跟幺弟说,让弟妹你好好学学骑马。”
他提出这个建议虽然不合时宜,但我还是表示接受。在古代不会骑马就像在现代不会骑自行车,每次都要跟别人共乘一骑,很不方便。
惊雷跑得快而稳,片刻就将我们带到了郡守府门口。常常关闭的府邸大门此刻大喇喇地敞着,府外围了些不明真相的群众,皆疑惑着今日郡守府的反常。
“你们还都不知道啊,陆郡守死啦。”
“啊?何时死的?”
“就前两天的事儿,咱们郡最近不是常丢孩子嘛,被都城来的公子查出来,是陆郡守手下的人干的,为了抓人,陆郡守放了大火和犯人同归于尽啦。”
“唉,虽然不常露面,但偶尔见一次那模样也是端端正正,真是可惜了哟。”
“……”
子高找了棵桑树拴住惊雷,我嫌围观群众碍事,从子高腰间扯出令牌,戴好面纱,高举令牌穿过人群,“公子有令,无关人等速速离开,无端驻足逗留者,斩!”
斩字落地,群众一哄而散。我先子高一步踏入郡守府,等他进来再将大门关上。胡亥自是狂妄惯了,青天白日领着持刀拿枪的手下就闯进别人家,都不怕被人说闲话。
郡守府依旧空无一人,除了零落的飞灰,漫天飘舞的白色绢麻,丝毫看不出有人居住过。我们将郡守府前前后后找了个遍都没见到胡亥他们。
也没有打斗的痕迹,像是凭空消失一般,所有的人都全部在同一时刻人间蒸发。不祥的气息笼罩着我,令我在夏日骄阳似火中不寒而栗。
“难不成,人还能一块挖个地道跑了?”我随口一提。
“对,就是地下。”子高眼前一亮,看着院子里布置拥挤的几座寿山石,“后门紧闭,前门敞开,没人见他们出去,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地下。”
我不得不承认,子高只要智商在线,人还是比较靠谱的。
一阵凭空而来的邪风走过,我被吹得背脊一凉,回头看院墙外闻风而动的高大桑树,安静到仿若死境的院落。子高的脸被阴影覆盖,清隽的眉眼竟也沾上了冷灰之色,我愈加恐慌,袖子里的手不断地渗出汗水。
“去密室的路……我知道。”一个怯生生的童音从摆着陆晰灵位的神龛后传出来,随后露出的小脸也眼熟得很。
“笑笑,你怎么在这里?”我吃惊地冲过去抱起灰头土脸的孩子,左右检查一番,发现他身上有大大小小的青紫,“你是从那里逃出来的么?”
陆笑风木讷地点点头,他的双瞳在无光的环境下显得空洞无神,像是两颗哑然沉默的铜铃,无生气地成了眉下的摆设。我心疼地摸摸他的头,就像是看到了尚在光明台中的初晗,更像是看到被扶苏弃养于猪圈中的小狗儿。
却是卢千机诡谲的笑容一闪而过。
陆笑风牵起我,他的手很凉,体温不像个正常小孩。他来到一块最不起眼的寿山石后,触动了底下暗藏着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机关,一道密门就在镂空的寿山石下缓缓露出庐山真面目。
“我拉不开。”他对着密门上铜汁凝成的门环喃喃道,我看了看自己才好不久的十根水葱玉指,也很犯难。这是胡亥连续几天耐心给我上药保养抹蔻丹的结果,要是出了岔子,我肯定要被他骂死。
于是我果断绕出去,叫一直没有动作的子高来干体力活。子高的脸色却不大好,白得像这个时代还没有的纸,“这个孩子出现得会不会太蹊跷了,我确定我去过神龛后面并没有看到过他。”
“可是啊……”我无奈地闭了闭眼,“你我都知道,胡亥他们就在那密门下面,生死未卜。就算这个陆笑风是无天教派来引诱我们踏入地狱的诱饵,可是我们都得跟他去不是吗?难道你就不担心云婵么?”
“婵婵她……”我的话令子高动了恻隐之心,就好像他是她的冰山逢夏,雪色消融,她是他的骨生倒刺,软软一肋。
“走吧……”我轻轻道。
那密门一开,仿佛是打开了通往地狱的门,承载了无尽的恶与罪,在昏暗的光线中群魔乱舞。用石砖和木栏堆砌成的低矮牢房中,关押着数不清的幼童,他们像是被灌了迷魂汤,不吵不闹,浑浑噩噩。
空气中的味道很不好闻,因为关押时间久而隐秘,人力物力跟不上,小孩子的排泄物遍地都是。我甚至可以想象到胡亥走进来时,嘴角抽搐得的模样。
而此刻,他提着剑站在我的对面,一言不发,处之泰然地劈开关押孩子的牢房门锁。他回眸看向我,借着微弱的光他似笑非笑的表情邪如山中精魅,“果然还是来了。”
“幸好你没有中计。”我宽慰地松了口气,“你还救到孩子们了啊,真是太好了。只可惜我和子高被人一路追杀出来,来不及去品味居订位置了。你说的肉糜羹咸阳应该也有吧,等回去我一定让夏师傅做给我吃……哦不,夏师傅他……夏师傅他……”
我编不下去了,却忍不住一步一步向胡亥走去。
陆笑风从出现就已经验证了他并不友善的身份,他说他自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身上伤痕累累不假衣服却干净如新,半点秽物尘埃都没沾上,且那密门宽厚沉重,子高费了好大劲才拉开,他一个小孩又是怎么自己逃出来的呢?
最致命的证据,更是在于他的那一句“我拉不开。”
子高和云婵他们会了面,开始帮忙救孩子。密室还有另外的出口,同样阳翟城外的小树林,那才是之前陆晰蛰童藏孩子进密室的入口。云婵不顾污秽,将不能行走的失去意识的孩子背的背,扛的扛就要带走。
而我和胡亥默默抄着手站在一边看着,胡亥半眯着眼睛,像假寐的虎狼在等待一触即发的一刻。我警惕地观察着陆笑风,他的存在微不足道却给人以危险的错觉。
搁置在密室中央用三根铁链拴在半空的青铜三足鼎下还点着火,那里面不知道是在煮什么,像是草药,但我更怕是……孩子。
“终于把你们又重新凑齐了,真是废了本座好一番功夫。”
说时迟那时快,陆笑风手中多了把和蛰童生前所用的那把一模一样的匕首迅猛朝我扎过来。对环境的判断力和反应速度绝对不是个普通八岁小孩能够拥有的。
可我的背后,是一堵密不透风的石墙。
忽然我眼前一黑,被圈进一个结实有力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