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相别,一经八载光阴轮转,我重新回到虞家府邸门口那条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那扇厚重的板门上多了新的裂纹,是虞家传承百年所留下的痕迹。门锁被胡亥一剑砍开,推开门的一刹,有风将那府邸中独有的香气吹过来。
满地枯枝积雪无人清扫,凌波阁的纱幔是新换不久的,就连围廊的木质地板也刚刚上过蜡。主厅里面的摆件都和我记忆里的没有差别。我点亮了从前最喜欢的那盏铜质飞鹤举灯,暂时让胡亥他们在这里稍作歇息。
县长找了几个人前来伺候,她们带来了卧具和一些厚实的衣物,我身上那不能蔽体的衣服太不像话了些,安排好胡亥他们坐下,就近摸到虞子期的寝室里,换了身暖和的棉衣。等我出来时,胡亥正要让徐子婴领着初晗找屋子睡觉。
“出了正厅,左拐的第一个院子是我姊姊住的,她那里宽敞,你们就去那睡吧。”我看他们初来乍到,还不熟悉,便指引道。
徐子婴应了我便牵住初晗去了,连六个侍女都被他带走四个。我也不打算在正厅里与胡亥干坐一夜,趁着天色深重,我就拉着他去了东面的虞家祠堂。看来虞子期并没有真的放弃这座虞家人住了快百年的宅院,老祖宗们的牌位他一个都没有带走,就连香炉里的灰都没有清除。
“哥哥他们许是遇见了什么事情才临时迁走的,但看样子没几个月就又回来的。”我点明祠堂中的陶豆灯,命两个侍女退出去门外守着。
“你领我来,是要我陪你拜一拜祖宗么?”他抄手站在席子前,饶有兴趣地问我道。
“你是我虞家的女婿,这是我嫁给你以后头一次回娘家,也能是回门。回门的时候丈夫陪着妻子祭祖,难道不应该么?”我撅着嘴将他拉着一块在列祖列宗跟前跪下,“虽然这次能够回家来纯属歪打正着,但或许就是缘分也说不定呢。”
“呵,缘分就是,回到自己家结果哥哥姐姐搬走了也不告诉你一声。”胡亥没个正行地继续同我抬杠。
“祖宗们都还在呢,你有没有点礼数。”我佯怒地嗔他一眼。
他无可奈何地冲我歪头轻轻一叹,眼神认真而谨慎,“你可知道,我若陪你祭拜了祖先,那我就当你是我胡亥唯一的妻子,就算往后你变心,我都绝对不会休妻和离,此生此世,你都不能离开我,哪怕是死,也要与我合葬,名字也会写在我的碑文里。因为连赵欣,我都没有答应陪她回门拜祖。唯你,此生不换。”
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了幼时的他,正笔直地跪在我身侧,倔强清冷的小人儿,一字一句地这样对我说。却是一点都不幼稚,反而让我觉得心安。他给我的感觉从来都不是怦然心动的局促惊慌,而是细水长流的安恬舒适,鸡飞狗跳的日常生活,一撇一捺地写下了这平淡而深厚的情分。好像我生来,就该与他相爱,至死,也不能与他分离。
“唯你,此生不换。”
三拜九叩的大礼,我们双双对着虞家列祖列宗行之。就像当年,我和他三声击案,发誓死生不见般郑重,幸好这一次的信誓旦旦,是要我们彼此相守,生死相随。我们会是被先祖肯定的夫妻,哪怕将来的命运是要我们共赴万劫不复。
拜过祖先,已是天月将白,我和他十指相扣回到我当年住的小院。虞子期对我还算不错,自我离开,里面的陈设就没有改变,常有人定时打扫。看起来,在他们搬迁的前几天应该都还有人打扫过,以至里面的积灰并不厚。卧具铺上,我们就让侍女们也下去歇息了。
躺在从前睡过的地方,我莫名生出一种奇妙的归属感,居然有点睡不着。胡亥打了一晚上的架,倒下去就现出了他睡神真身,感觉就是天打五雷轰,山崩地裂都弄不醒他。但我存心要闹他,那也是个比较棘手的事情。
比如一会儿用手指在他胸口画圈圈,一会儿又捏捏他软软的耳垂,再一会儿甚至去悄悄啃了他的嘴唇。
这样一番折腾,果不其然把他给弄得也没了睡意,“你确定不要睡觉了是不是?”
“你应该理解我好不容易回家的兴奋。”我乐呵呵地傻笑道。
他坏笑着一挑眉,拉着我的手一直往下,放在某个滚烫得不可描述的部位,“那你是不是也该理解理解我被你调戏起来的兴奋。”
我脸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烧起来,还没来得及躲开,他便已经欺身压上来。手箍在我腰上,让我除了他的怀抱无处可逃,只能老老实实任他宰割。我欲哭无泪地暗自叫悔,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这同时也导致我们第二天,睡到了日晒三竿还意犹未尽。奇怪的是,一向作息时间规律的初晗居然比我们还要晚了些。我当他是这些日子波折太多,身体疲倦难当,便没放在心上。
“娘亲,咱们家怎么跟阳春别院那么一样,也有个好漂亮的水阁啊?”初晗指着凌波阁,问我道。
“因为阳春别院就是按照咱们家改造的,但比咱们家是不是小太多了,还是咱们家又大又好看吧?”我正在吃胡亥给我挑掉刺的腊鱼,看着凌波阁无比自豪凌然而生,“以前那里是宴会的好去处,你阿籍叔叔在上面舞剑时,那英姿飒爽的样子可是倾倒了沛县多少千金小姐呢。”
“阿籍叔叔?”胡亥疑惑地看向我,“你说的,是那个项氏山庄的少主项羽?”
“不错,我从小和他一块长大,我习惯叫他阿籍。原本他伯父要他跟我定亲,但中途出了档子事让他暂时去了墨家避难,我也被坏人骗去了咸阳。去年我哥哥来信,说他回来后就娶了我姊姊。”我笑着同他解释。
“听说此人力能举鼎,勇武非凡。只可惜项氏与我大秦对峙,当年我曾有意拜会,结果却屡屡吃了闭门羹。”他随口道,好像是想起来什么,“我听人说,很多年前扶苏曾只身前往项氏山庄企图探查项氏山庄的位置,不料失败还差点丢了命。”
这事远得我都快记不起来了,“说起来也是巧,当年正好是我和哥哥一块上后山见过那庄主项梁,回家途中我同我哥哥起了争执,他丢下我一个人走了,结果就让落在后面的我把受伤的扶苏给捡了回去。”
“你幼时怎么也跟现在一样蛮不讲理?”他道。
我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什么意思,你是不知道虞子……我哥哥他有多讨厌,等等,若是细论起来,你跟我哥倒是有点相像。要是以后让你俩碰上,绝对是臭味相投,一块遗臭万年。”
“遗臭万年不是这么用的。”他老练地去抓我的漏洞。
若不是还有初晗和徐子婴在,要给他留点面子,我就立马拎了他的耳朵,让他知道知道该不该拆我的台。
“说起来,咱们要在这里待几日,千羽阁一众都在东郡那边等着呢。”徐子婴叼着个猪蹄,嘟嘟囔囔道,我反应了老半天,才理解了他这句话的意思。
可我不知胡亥的打算,不好作答。他慢条斯理地把碗里的米饭全部吃掉,吊足了我们三个的胃口,才道,“听闻沛县的狗肉很不错,你又是七八年才回来这么一次,就多待几日吧。他们几个也正好多休养休养,从鲲行一事中缓一缓。”
“鲲行之上,遇到了很难缠的对手么?”我有些不安,想起之前的那个梦,竟有些不寒而栗。
“阴阳家的人虽然难缠但来得不多,有了我帮助,千羽阁尚能应对。只是我们万万想不到,扶苏公子他会临阵倒戈。”徐子婴捏紧手里的陶杯,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连我都不知道究竟为何,他会突然向着阴阳家和无天教,把我们的计划全部泄露了出去,最后竟然还亲手把当晚第一个出生的孩子扔进海里,淹死了。”
我听得脸色苍白,那个梦,居然成真了,难不成是云湮他们设法要我看到,想给我点预示,却不料我身处事外么。
“伯兮为了救落入陷阱的小燕,被阴阳家的人一剑扎进心口,只差两寸,就没命了。幸而有那个人在暗中帮助,否则这一仗我不一定能回来见你。”胡亥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冷静,但却还是令我心惊胆战。
“其他哥哥姐姐们呢,都还好么?小弥姐姐的手有没有被他们抓住破绽?”初晗关切地急急问道。
“小弥被凤哥儿护着,没什么事。只是,凰娘也差点没了。”胡亥沉重地叹了口气,但幸好他说了差点。
我感觉浑身有些脱力,“扶苏,扶苏到底为何要这么做?他不可能会为了一己私利残害无辜的孩子的,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你是在替他说话么?”胡亥看着我的眼神微寒,语气森然可怖,“但你知道么,就是他差一点就把阿夙藏在身边多年,连我都不知道在哪的玉蝎偷走,连白莽都差一点死在他的剑下。他的目的很明确,他要白莽玉蝎,还有那所谓的紫河车。”
“他要这些……”我后怕地呢喃,可怕的想法脱口而出,“他要用这些来制造真正的长生不老药?白莽玉蝎虽是天下至毒,但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说是炼制得当就会有非常奇妙的医疗效果。”
“对,扶苏口口声声说,再加一味紫河车就可起死人,肉白骨。这一定是姓卢的那个混蛋又在信口雌黄。”胡亥冷笑着来问我,“你说,扶苏究竟是想要复活谁,想得连卢千机的话都愿意信?据我所知,他生命中有两个已故之人,最有可能,一个是昌平君,一个则是温玉夫人李葳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