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赵夫人以后,短短三年,后宫中又倒下一棵大树。这一切来得淬不及防,连胡亥都没有料算到,陛下会只凭一支意味不明的发簪就认定是郑夫人害死的荷华皇后。
我从无极殿出来时,春雨瓢泼挥洒,小桃和栗子眼看着郑夫人被人架着从无极殿出去,却不知其间发生了什么,脸色惶惶。无极殿中的人殷勤送来了伞,小桃撑开,就要引我会光明台。
“先不急着回去,咱们往刑场走一趟。”我拉住小桃的手,想了想把伞一块塞给她,“你先回光明台通知公子,栗子随我来。咱们在刑场汇合。”
“这……可是雨势如此,夫人执意要去那不吉利的地方也还是将伞拿着吧。”小桃把伞推给我,我要推回去时,她便有些着急,“奴婢一人淋雨病了不算什么,可若是夫人和栗子一块淋雨生病,那多得不偿失啊。何况奴婢腿脚快,跑着就回去了,用伞反而碍事。”
我微微点头,松开了她的手。栗子接过伞撑开,三人便在无极殿门前分了手。仔细想来,我刚才也是够狠毒的,若没有我嚎的那一嗓子,皇帝估计要好久才能反应过来扶苏究竟是为谁所生,郑夫人可能尚还有转圜的机会。
她叱咤后宫多年,难逢敌手,当是万万想不到最后会不明不白地栽在了我这个黄毛丫头的手里。我本不必再去见她,却还有很多疑问需要向她求证,这才让栗子买通了行刑的太监,通融我与她说一刻钟的话。
“你来做什么,想亲手替李氏还有赵氏报仇?”她已经被剥去了华服凤钗,只素衣荆裙,坐在杂乱肮脏的牢狱之中,与我说话时却不减威严气场,好似还是坐在华阳殿的宝室贵座上。
“我不过是有很多问题想问一问你。不过看来你已经知道我要问什么了。”我整了整袖子,气定神闲地向她行礼。
“难为你了,错怪扶苏那孩子这么久。当年他给你和李氏的香囊原本是与我计划好,但这孩子不知中了什么邪,两个香囊里都没有听我的话放丁香进去。是我后来无意发现,才让巧云偷梁换柱,就连至她于死地的尸毒都是我命卢千机配制的。”她像是失心疯般诡异地笑出声。
“你没有理由杀她。”我蹙了蹙眉头,不愿相信。
“为何没有?她父亲李斯,先害死我的旧友韩非,再是逼得我兄长叛秦而去,使我楚国湮灭,我没了故国家乡。又想让他的女儿来监视,设计我的儿子,难道他女儿的命就不比楚国百万将士的命,不比我兄长还有韩非公子的命么?!”她表情狰狞地扑到牢笼上,竭声质问我。
“李葳葳从来都没有那样的打算,李相国我不知道,但李葳葳,她从始至终只是一心一意爱着扶苏罢了,就算是被你们误解排斥,她都没有想过要做对扶苏不利的事情!上一辈的恩怨仇恨凭什么要下一辈的人来替你们承担?”我肃然扬起下巴,厉声责问。
“你也是楚国人,说出这样的话我真为你羞愧。的确,亡我家国,毁我河山,这样的血海深仇你这样养尊处优的二世祖怎么能理解?你根本不知道,韩非就死在我面前,我却无能为力,救不了他,抱不到他的那种感觉。”她的表情有一瞬的怅然若失,令我心中一跳,不明所以。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秦统一六国那是应了历史的昭然之势,何况使楚国灭亡的,并不只是李相国,蒙恬将军、王翦将军,甚至您至爱一生的陛下才是楚灭的最大元凶。你为何不也去恨陛下呢?是他下令伐楚,是他下令处死韩非公子,更是他让你顶着别的女人的容貌,苟活于世!”我已经不想和她讨论这些了,转而又道,“方才我还想问你,为何要允许王簌对付晗儿,可现在我明白了,毕竟晗儿也不是您的亲孙儿,您啊,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她爱怜地用指尖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划动,划过干涸的泪痕,划过细长的皱纹,“那孩子比他父亲还像郑荷华,也像李葳葳,像我此生最恨的两个女人。郑荷华夺走了我的夫君,李葳葳夺走了辛苦养育的儿子,只要我一看到他,就会看到李葳葳和郑荷华两个人在我眼前晃啊晃,我每见他一次都要做很多天的噩梦,如果不杀了他,我一定会发疯的!”
“报应,报应!”我怒不可遏地向后退了几步,历数着她的罪状,“你害了荷华皇后,抢了她的儿子,剥夺罗汀做母亲的权力,杀李氏和赵夫人,就连晗儿你也不放过!这些是我知道的,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陛下不知道的,就让你下到阴曹地府,好好去找那些人赎罪吧!”
她眯眼森然地睨着我,冷笑两声,冲我招了招手,让我靠过去,我想着她已是案上鱼肉,不能翻身,便大方地靠了过去。
幽冷的气息在我耳边倾吐,得意而又嘲讽,“扶苏从始至终只爱过李葳葳一个人,只有对你,他才是在逢场作戏。他,没有爱过你。”
扶苏爱没爱过我,我不在乎,可是为何她要说,扶苏最爱的人是李葳葳?他对她,那般冷遇,谈何爱怜珍惜?
“夫人,时辰到了。”行刑的太监带着刑具鱼贯而入,看我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有些疑惑,“夫人,凌迟之刑残酷,还请夫人移步,免得惊惹了夫人。”
我被栗子小心翼翼地扶出了牢狱,背后是郑夫人临死前凄厉尖细的大笑声,直到那阵笑声转为一声哀叫,我才真实地感觉到,这个后宫霸主彻底地败了。并不是败在我的手上,而是败给了她的夫君,她的爱情。
她爱皇帝,哪怕是国破家亡,亲友惨死,她都不愿让自己憎恨皇帝。就算是杀尽天下所有人,她都没有想过,杀死皇帝。
胡亥撑伞立在刑场和永巷交汇的路口,鸦青氅衣,描金发冠,他的眉目俊朗英气,漠然疏离。我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幸好,这双眼睛里有我。
我轻轻地搂住他的腰,头晕得厉害,只能靠在他肩膀上不做言语。他看我神色疲倦,便没有多问,只当着奴才们的面,静静拥我入怀。这样肆意妄为的行为,是他和我都不觉奇怪的常事,这一刻却令我颇是动容。
等那阵可怕的头晕缓过去,我就先挽上胡亥的手臂,同他一道回了光明台。一路无话,但偶尔抬眼看他,他都会冲我轻轻一笑,好像这么慢慢地走,就能走到满头芦花,步履蹒跚。
皇帝的旨意是在傍晚来的,他要我从明日开始,和胡亥一起一手操办未来府邸的装潢布置。这本是身为正妻的赵欣该拥有的权力,可皇帝却破例给了我这个妾室,登时在后宫掀起了轩然大波。
可身为赵欣父亲的赵高,却没有要为女儿讨回公道颜面的意思,在人前提也不提。我这也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他想借此告诫前朝臣子,胡亥是个可以让妾室随意插手大事的无知小儿,而他自己也懒得管教,随他自生自灭。令前朝那些曾对胡亥青睐有加的臣子,都收住了辅佐之心。这样小小一步,就毁了胡亥一半的朝政之力。
一连过了多日,胡亥就恢复了小时候那足不出户的架势,除非有重大宴会或事件,都不离开光明台半步。索性现在光明台中不再是我们二人两两相对的落魄景象,出去和不出去没什么分别。
“公输先生在千羽阁中待了这么久,你打算何时让他进来?”我和胡亥闲时一人拿书,一人作画,我的嘴却闲不住。
“进来做什么?光明台可没地方住了。”他眼神没有离开书,却很快就回答了我。
“那你当时为何还要说让他陪你一道入宫?”我仔细端详着他的眼角,谨慎落笔。
“你知道为何父皇这么轻易地就放过我么,因为他已经提前知道公输邪会来。”胡亥放下书,淡淡地瞧着我,“公输家善攻,墨家善守,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墨子曾扬言以三百人之力就能退走楚国雄师,同样的,如今的公输家也可以三百人之力,攻城掠池。而江湖早有传言,公输邪的机关术造诣,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千里之外便能杀人于无形。”
“如此传言,陛下竟然会怕?”我好笑地问。
胡亥像是在对牛弹琴般无奈地摇摇头,就要捧起书接着读。我慎重地考虑了一下,“所以就是年轻的时候陛下曾经与公输先生交过手了么?”
“当年昌平君返楚为王,除了有箱燕在身边辅佐,还有就是迟来的公输先生。若不是去的太晚,当时的楚国或许还不至于被秦军打得溃不成军,公输先生曾以三百弟子抗住了秦军七天七夜的进攻,且最后没有损伤一个弟子啊。”胡亥同我说的时候,眼睛里的心驰神往满的好似快要溢出来了。
我看着我笔下的那个他,出神地回忆着那天我和郑夫人最后的对话。
“不好了,公子,咸阳城外,发现了疫症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