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对这个陆晰的第一映象很不好,他板着脸,眼神严厉得像我中学时期的教务处老师,没有任何开口说话的意思。
陆晰领着手底下的官员呈九十度鞠躬,鞠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胡亥的一句“免礼”,也能晓得是自己方才不太妥当的举措得罪了这位金贵主子,更加不敢随便平身。
人们就这样互相僵持,互相为难。子高只得又站出来打圆场,“陆郡守如此年轻就能治理一方,真是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
陆晰顺坡下驴,恭恭敬敬地向子高一揖,“公子谬赞,在下已过而立,并不是什么青年俊才了。”
子高故作惊讶地张大嘴巴哦了一声,“那也是郡守你这地方是风水宝地,养人,养人呐。”他之前往来颍川不少于三次,怎么会不晓得这个地方的一把手的年龄。
“养人看得出来,养活人倒是着实看不出来。”胡亥阴恻恻地微眯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晰道,“陆郡守,本公子一向不喜欢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郡守还是尽早将颍川失子案件的近况如实呈报上来罢。”
“是。那还请公子移步我郡守府。”陆晰不敢怠慢,说话间又偷瞄了我一眼。
胡亥一挑眉,就要发作,“你不晓得本公子是为何而来的么,来的时候竟然半件公文都不携带?”说着又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大小官员,“难道就是要本公子来看看你养的这群草包眼睛鼻子是否长到正确位置了么!”
他自有不怒而威之势,一句话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倒吓得众人乌压压地往下跪。我躲在他身后看热闹看得兴起,激动地摇扇子。
“回禀公子,失子案在颍川郡内时间太长,隐患太大,我等三言两语不能言明,又恐资料准备不全得公子问责,特此早早来此请公子入郡守府主持。”独陆晰身侧的一个小吏颇有些胆识,模样更是如女子般柔弱妩媚,眉宇间的男儿刚毅也不能忽视,是个人间少有的尤物。
这样的说法勉强令胡亥满意,却并没有要跟他们走的打算,“左右我夫人还没能睡醒,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离不得我。我便哪里都去不了,你们现在就去把所有与案件相关的公文请来,陆郡守你是一郡之长,主理此案,对案件了解度怎么也更胜于本公子,你先随本公子进去,详说一番。阿凉,看茶。”
我大约用了三秒的时间,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叫我,忙收了扇子,应声下去。
“阿凉今晨才到的颍川,不晓得驿站的厨房在哪。婵婵,你带了凉少爷去。”子高早就识破我的身份,“凉少爷”三字咬在舌尖三分戏谑三分嘲笑。
这一路还是头一次有同云婵单独相处的时刻,别管那声婵婵有多少牙酸的浓情蜜意,她也应得干脆,几步追上我,引我过去。
到了没人看见的暗处,我即刻扣住云婵的双肩,仔仔细细地打量,“你没事吧,子高没欺负你吧,你们夜里可是分开睡的,他可有趁机占你便宜。”越往下说,越藏不住话里头的笑意,“你跟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何时何处惹来这样一笔桃花债?”
云婵无奈地拍掉我的爪子,“他哪里敢。我自小和哥哥养在王宫的狮虎之地,是生来就要成为皇族暗卫的,什么时候认识子高的我也不记得了,你这时候还来关心我,可知道自己的处境比我困难得多了?”
“何出此言?”我不解。
“来的路上,子高跟我说过,这一任的颍川郡守,别的嗜好倒没有独独是极好男风。”她的话里怎么听怎么有幸灾乐祸的味道,“我也不晓得你和主上是怎么商量的,但看陆晰的那个样子,八成是中意你了。”
我听得汗毛直立,真不是我歧视基佬,可这事儿轮到自己头上还是有点恶心,“我去,就算中意我他又能怎样,有胡亥横在中间,他还能光明正大把我抢去不成?”
云婵诚恳地点点头。
我无比的头疼。
“你别看这人弱不禁风畏畏缩缩的,在颍川可是个深藏不露的主。为了蓄养男宠,原本府上主母他的发妻也叫他活活掐死,方才那个接话的伶俐小吏,叫做蛰童,就是他如今最宠爱的那个。”云婵声音冷冷清清,自有寒意,“抢人这种事,只消趁我们不注意把你迷晕拐了躲在哪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根本就不会让主上找他的麻烦。”
我怕得都快尿裤子了,“可我再怎么样都是女的啊,他把我拐去了会大失所望的,我的好云婵你可别吓唬我了。”
“一定会大失所望的,然后,”她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我开始慌了。
谁料云婵端着沏好的茶,启唇轻笑,“逗你的。有我们这么多人在,他哪里碰的到你半根手指。你就紧紧跟在主上身边,寸步不离就行了。”
我被她笑得神智恍惚,冰山美人一展笑颜,简直是比铁树开花还来得稀有。真是跟子高那个夯货在一块久了,云婵都学会开玩笑了。
我们回到胡亥临时命人辟出来的书阁,子高和胡亥并肩坐在主位,陆晰等重要官员列坐其次,气氛严肃得令人屏住呼吸,连子高都不再笑脸迎人。
我从云婵手中接过茶碗茶壶,挨个给他们上茶。胡亥这厮喝茶不挑剔,专心听着陆晰的奏报,纤长的手指在桌案上有节奏地轻敲,这是他在想事情时不留神的小动作。
茶碗送到陆晰跟前时,他正和胡亥说到近几日失踪小孩的家境,我将茶碗递过去时,他竟是装作不经意地从我手背上摸了一把。我惊愕地瞪了他一眼,他却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说他的话。
一口恶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我恨不得直接把一壶热茶往他脸上泼。云婵在侧看得真切,却按住我让我暂且忍忍。
好好好,子高未曾难为我,你这小小郡守倒要来揩我的油?不找机会修理你一下,我虞凉思三个字倒过来写!
我抱着托盘气冲冲地往胡亥身边跑,在他斜后方寻了个位置坐下。这时那个唤作蛰童的小吏抱着一堆书简进来,腿上还多了个小小的腿部挂件。
“笑笑,你怎么跟过来了?”陆晰见到蛰童腿上挂着的垂髫小儿,有些惊讶,连忙跟胡亥解释,“公子恕罪,这是在下幼子笑风,他初丧生母,离不得在下。”
“无妨。”胡亥对年纪小的孩子素来宽仁厚道些。
陆笑风软糯地喊着“爹爹”就从蛰童腿上蹦到陆晰身边,陆晰慈爱地将他抱在怀中,接着与胡亥议事。我心中有些动容,想念起千里之外的初晗来。
蛰童把几卷书简分门别类地放置在胡亥的面前,我百无聊赖地看着,看着看着倒看出些名堂。
蛰童的指甲较女子染蔻丹的美甲又短些,比寻常男子的更长更干净些。甲床前却又一片朱红,只是一晃而过,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看真切了。
一个老爷们留指甲做什么,好好的蔻丹不涂在指甲表层,却放在内部,这是个什么癖好?
“有颍川郡详细的地图么?”胡亥翻看着各乡各里失踪儿童家中男丁的户籍记录,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陆晰愣了一下,蛰童已经吩咐人从外抬来了支撑地图的木架,从旁抽出个牛皮卷轴,麻利地挂好。胡亥将笔递给我,让我走到地图边上,他说出一个地名,我就用朱墨在地图上将该地圈起来。
从颍川平阳至宜阳,几座较大城市一直圈到阳翟附近的小乡小里,远远看上去连成一条直线,准确的说是一条射线。按照规律推演,下一个地点,就该是阳翟所在。
胡亥抬眸看着地图,眉头越皱越紧,“换阳翟城地图来。”
地图换上来后,他继续说出乡村街坊的名字,我跟着他的速度圈画,仍旧是一条具有联系性的射线。
他丢开手中户籍的斑驳竹卷,指尖有节奏地敲打着桌案,得出结论,“这是一起团伙犯案。方才所圈画的地点,都是每隔一天或半天就有孩子失踪,向阳翟步步推进。靠近城外犯案速度加快,平均每日就会有两个孩子丢失。就算是轻功卓越的江湖高手,个人也无法达到这个速度。而他的下一个目标,就该是……郡守府。”
陆晰下意识抱紧怀中的宝贝儿子,惊慌失措地哀声道,“公子一定要救救在下啊,拙荆既殁,在下就这么一个儿子,陆家就这么一个子辈,这可是陆家的独苗啊!”
“你家孩子可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子高正经地喝了口茶,问道。
陆晰为难地和蛰童对视一眼,像是仔细演算多次,终于不得不认命,“……正是。”
“那么不好意思,你家儿子刚好就是被作案者锁定的,下一个目标。”胡亥歪着头打了个哈欠,冷淡地下了最后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