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回銮的前几日,骊山上降下来好大的风雪,像是天裂开一般,大片大的盲白坠落下来。没有人能够在冒着这样的鹅毛大雪出去围猎,皇帝是闲不住的,就召了几位大臣和诸公子前去议事。郑夫人也就请了高红雪和杜蘅,以及我们这些公子妻妾,在她的帐子商议年后元宵的事物。
宫中不过春节,是皇帝定下来的旧俗。郑夫人却是个爱热闹的雍容性子,所以每年元宵总要过得红红火火。我本想托病不去,可就怕郑夫人有意为难杜蘅,她那缩头缩脑的性子容易吃亏。只好按礼数,换了衣裳去赵欣的营帐门口恭候她同去。
我是席上唯一一个跟来的妾室,坐上有三位尊贵的夫人,坐下又个个都是有封号的公子正室和公主,实在不能容我与她们平起平坐。我便只有和云婵芍药一块站在赵欣身后。
“确实该有的奴才样儿。”赵欣很满意我的自知自明,背着胡亥时,待我依然嚣张轻慢,势如水火。
我不去理会她,低顺了眉眼,仔细听郑夫人交代事宜。
杜蘅却是看不过眼,柔柔地向赵欣开口,“本宫听陛下说,胡亥公子被五狼围击的危急关头是这位虞姬夫人舍命保护,可本宫还是不住后怕,若当时虞姬夫人不在,胡亥公子岂不凶多吉少?”
“虞姬如若不在,那还有妾身在呢。妾身才是胡亥公子的正妻,对了,夫人称呼虞姬即可,如若以夫人相称,不合大秦规矩。”赵欣的口齿不在我之下,杜蘅几句话根本威胁不到她。
反而是高红雪轻蔑地用鼻子嗤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碗,“那,胡亥公子受伤时不知明葵夫人身在何处,又在做什么呢?”
赵欣被问得呼吸一滞,面色尴尬,暂时分辨不出个什么来。郑夫人看着杜蘅和高红雪竟是都偏帮于我,不大高兴,“罢了,虞姬,你的伤还没好全,不宜久站,赐座罢。”
“谢郑夫人。”我拿捏好了规矩行礼,不让任何人挑出错漏。
“好了,元宵本就是家宴,到时你们个个都是皇家的儿媳妇,女儿,是皇家女子,万民典范。到时,都要拿出礼仪气度,妻妾姑嫂之间和睦相处,莫要传出去了,说咱们小气。”郑夫人目不斜视,威仪严严,鬓边的凤钗摇珍珠,显得她新描的眼妆格外华贵。可任我怎么听,都是在讽刺我和赵欣争风吃醋的。
“是,儿妾谨记夫人教诲。”赵欣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成心要巴结郑夫人,头一个起身行礼赞成道,并口称“儿妾”,尊其为夫母。
“宴会上你们若有什么想玩的,或者想看的歌舞,今儿尽管同本宫说,本宫会极力为你们安排,保证你们玩个尽兴。”郑夫人把端丽的笑噙在嘴角,却没有触及眼底。
年纪和我差不多的那几位公子夫人脸上眼睛里多多少少都盛满了喜色,都是刚刚出嫁还爱热闹的活泼年龄,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地悄声商量议论。我和赵欣都一言不发,也是与对方无话可说。
公子荣禄妻令仪夫人田氏是两年前过的门,荣禄是皇帝的第十二个儿子,母为早亡的刘八子,在世时身份地位就不高,而他本人才智平庸,老实本分,不受皇帝和郑夫人重视。一直靠着零星俸禄,闲闲度日。未成家前胡亥看他总被下人轻慢,暗中多有接济。幸而娶得田氏,田氏之父在蒙恬麾下爵至十五等少上造,对于荣禄来说已是个家底充盈的岳家。田氏性子虽娇蛮些,却是个有规矩分寸的,很讨众人的喜。
“从前家中姐妹到了元宵都会奉以亲手所制的元宵于父母品之,妾身答应过夫君今年元宵在宫中陪伴父皇与夫人们,希望也能让父皇和夫人们尝尝妾身的手艺。”田氏果然想到了好点子,落落大方道。
“为父皇,夫人洗手作羹汤,确是妾身等的福分。”子都夫人和将闾夫人随声附和道。
“难为你们有这份孝心,本宫若是不允那便是本宫的不是了。”郑夫人很喜欢这种提议,毕竟送吃食这种事情,可以做的手脚太多了,想折腾谁就折腾谁,尤其是我。
我眼珠一转,悄悄用只有周围的人能听到的音量对云婵道,“幸好幸好,我最擅长做的就是元宵,特别是那什么芝麻馅儿的,不然可就只能等着出糗了。”
这话果然被赵欣听了进去,还没等云婵回话,就听她中计起身歉声道,“儿妾不擅厨艺,若临时抱佛脚只怕弄巧成拙。儿妾早已亲自为元宵家宴准备了舞蹈,还请夫人免了东明殿的厨房之行吧。”
“明葵夫人的手的确很美,如若长期浸在水中油污中诚然是大材小用了。”杜蘅发自内心地笑言,殊不知此话一出,让最初提议的田氏面露尴尬,有些气恼地瞪了瞪赵欣。
郑夫人转头拍了拍高红雪的手,像是常时女眷之间拉家常似的,温和道,“妹妹别看明葵夫人年纪小,她的舞姿在本宫看来已是和妹妹不相上下了。”等高红雪客气点头后,就扬手准了,却冷不丁剜了我一眼。
这算是借赵欣躲过一次潜在的威胁,我面上却不敢太得意太松懈,免叫郑夫人更加记恨。郑夫人又随意说了些别的,到中午用膳时间才叫大伙散去。还未走出去,就听郑夫人身边的方巧云道,要留赵欣和杜蘅一块用午膳。
赵欣脆脆地应了,让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见我呆呆不动,少不得呵斥几句,命我随侍。我心头一凛,这两个人还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为难我的机会。还好杜蘅也被留住了,郑夫人不知我和杜蘅之间有来往,我和她相互照应,这一关就不难过了。
我身为妾室,正室入席,就没有位置坐下,唯有真的和云婵芍药一样,毕恭毕敬地立在赵欣身侧,为她布菜盛汤。赵欣存心跟我过不去,一切都推开了芍药和云婵不用,要我亲力亲为。这种活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事,更是懒得同她计较,把她伺候得格外舒坦。
待结束后,杜蘅趁赵欣走远,偷偷喊住我,给我塞了几块糕饼,“虽然有些凉,但勉强吃了垫垫肚子吧。从前我竟不知,你的日子会是如此难过。”
我被她的一片赤诚逗乐了,尽快收下,“有什么难过的,大秦后宫就是这个样子。你最近圣眷正隆,但还是要多加小心,别被人拿住把柄。”
“我现在和死已经没什么区别了,不,死了都比现在好,起码没有知觉,什么都可不知道。”她苦笑着摇头,与我黯然分别。
回到营帐后,就能证明杜蘅此番实在有些多此一举。胡亥和子高已经巴巴地坐在烤架边上,等候我和云婵许久。胡亥见我们回来,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把身侧的托盘递过来。我一看,原是那天剥下来的狼皮已经被他命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制成了一件大氅,还有我同他玩笑的狼牙也打磨成了项链。
“这东西被幺弟捂得严严实实,就是不肯让我看,非要等你回来。还不快穿上,让做兄长的饱饱眼福。”子高笑呵呵地为云婵拍掉肩头的雪,对我道。
我依言,解了斗篷,把这氅子往身上一裹,狼皮暖和,捂了一会儿就把寒意都捂去了。令人爱不释手。我忍不住摸着那软软刺刺的毛,道,“可惜了陛下养的几头好畜生,没要了我的性命,反而给我添了暖。”
胡亥掐了掐我的脸,温声道,“暖就好,可为了一张皮挨了那畜生一口,怎么算都还是亏的。”
“为了你就不亏啦。”我嘻嘻哈哈地在他耳边呢喃道,把子高和云婵的牙齿都快酸掉了。
“你们甭黏糊了,那郑夫人是人老了牙齿不好使么,吃东西要吃这么久,让我等得都快饿出毛病了。”子高揣着云婵的手,先坐了下来,把面前早就烤好的大块獐子肉在烤架上翻热。
我也饿得前心贴了后背,不顾冷热,抄起一个烤肘子就往嘴里送,毫无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胡亥看着我和子高饿死鬼投胎的丑样子,很是无奈。吃着吃着我想起杜蘅塞给我的糕饼里,都是胡亥从小到大爱吃的,于是也拿出来放在烤架上热了热。
“多大的人了,就好这口甜的,不知道等到老得牙齿掉光的时候,你可怎么办?”我看他也吃得津津有味,便出言取笑。
“是啊,你手艺又不好,若那时连碗甜粥都熬不好,我可真就吃的什么都索然无味了。”他反过来怪我厨艺不精。
我抿了口热酒,拿眼睛嗔他,嘴里都是肉沫子,可腾不出空和他斗嘴。大家都是饿狠了,只顾着自己埋头苦吃,少有说话。偶然几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有了前言没了后话。
待酒醉饭饱后,我打着小嗝,到屏风后面让云婵替我换了药出来,就看胡亥悠哉悠哉地穿好斗篷厚靴,转身对我道,“方才忘记嘱咐你少吃点了,这会儿咱们要出去,别忍不住就吐了。”
“这是要去做什么?”我疑惑道。
他伸手为我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带你去看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