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算万算,都算不到扶苏口中门下新的食客,会是当日在蜀地把初晗错认成女孩调戏的地痞少年徐子婴。千算万算,都算不到初晗一见他就非常爽快地答应了独居光明台,好似被人家吓惨了的并不是自己。
徐子婴立在院中央,他比胡亥还小两岁,我不大记得初次见他是何模样,此番看下去身形矫健挺拔,个子更是超出了蜀地男子在这个年纪的平均水平,五官英朗清隽,生一双笑眼,颇像只狐狸。
初晗看他时眼睛放光,若不是碍着我和胡亥还在,恐怕已是贴过去拉着人家的手喊“子婴哥哥”了。胡亥反应比我快,一针见血地问,“你一直跟着我们来都,又拜到扶苏门下,究竟是何目的?”
徐子婴咧嘴一笑,爽快答,“师父说咸阳城有洪水猛兽,不许我来,后来师父死了,我走南闯北,想去哪就去哪。”
“你师父是谁?”我好奇地多嘴,不经意地拿起凉茶要喝。
他吐出两个字,“盖聂。”
我一口龙井茶“噗”地喷了出来。
胡亥嫌弃地斜了我一眼,接过小桃递来的帕子在我嘴角随意擦了擦,“盖聂啊,这个名字倒是很多年都没有听到了,你师父是如何去的?”
不想徐子婴收了笑容,正色摇头,“我不知道。”
究竟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胡亥无心为难,敷衍地点点头,朝暗处轻声喊,“凤哥儿。”
弹指间一道凌厉的剑气携劲风如猛虎般呼啸着扑向徐子婴,他拔左手剑四两拨千斤地将攻击化解,眉目清淡,处变不惊。霍天信稳稳后退一步,抬腿踢上他持剑的手腕,他疾转手腕以剑柄击前者脚踝。霍天信趁机鱼藏剑横劈过去,徐子婴再把右手剑游刃有余地挡开。
“阿爹这是做什么?”初晗紧张地跳起来。
“让你凤哥哥试试他罢了,点到为止,不必惊慌。”胡亥答。
我看得津津有味,又有云婵在旁解说,便没注意他二人,“他左手那一把名曰莫邪,右手那一把名曰干将,是姬周时楚国著名铸剑师夫妇干将莫邪为楚王打造,一雌一雄,单独一把都威力十足,合壁后更是以一当百。我所知以前的持有者基本上都是夫妇分持,此人竟能两手使双剑,剑式各异,又相辅相成,实乃奇才。”
两手两式这种剑法,我高中在《神雕侠侣》中就有看过,但也是书面上的东西,如今初见,不绝惊叹此法的精妙绝伦。但到底是年纪轻了些,和在刀尖行走的霍天信是不能相比的,拆了几十招就露出疲态。
“可以了。”看得出来徐子婴在胡亥的眼中是合格的,“不愧是盖先生的徒弟,你以后就跟在小公孙身边,出入宫闱就用光明台的牌子。”
话中的意思倒是明了,徐子婴是个聪明的,却是少年气性,心直口快,“我进宫前扶苏公子已经给了他府上的腰牌,而且若非公子他亲自请我,这宫门我断不会踏足。胡亥公子还是免了吧。”
敢这么和胡亥说话的,除了我应该就只有徐子婴了吧。胡亥饶有兴致地扯扯嘴角算是笑,“那便是了,只是我和贱内都是好干净的人。你既然进来了,不妨去打听打听,贱内清理光明台的手段。”
哪里是我的手段,分明是郑夫人的手笔。他这话倒是提醒我了,原来自罗汀静说伏法后,后宫众人都是如此看我的。雷霆手段,心狠跋扈,听起来倒是蛮过瘾的。
“我此来,只为护小公孙周全。”徐子婴信誓旦旦道。
有些承诺是与生命挂钩的,可能要付出比血与泪更为沉重的代价。
“起风了,都进屋吧。”我望着飘摇在半空中的落叶,轻声道,胡亥来牵我的手,替我理了理微乱的碎发。
初晗站起来与徐子婴相对而立,都是稚气未脱的模样,一个锦衣华服,一个粗麻草鞋。他们默默向彼此靠近,在我和胡亥入睡的每一个夜晚,他打开窗户邀他入梦,这是藏在光明台的秘密,我不知道,胡亥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婚期在即,东明殿越发忙乱,胡亥顾着和赵高师徒一场的缘分,虽是极大的不情愿,但仍是亲自在东明殿料理大小事务,已有数日不曾回来住了。我偷偷掰着手指数日子,数着数着,就已然来临。
扶苏已把无声散魂丹的解药送至,亲眼见着我服下后又嘱咐了几句如何进补的话才离去。药效一起,三日内纠缠我良久的咳疾不药而愈,身体也变得精神有力许多。
秋夜凉,风瑟瑟。以往并不认为光明台很大,但少了胡亥我竟觉得,这个地方大得像个足球场,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云婵见我几日来都是恹恹的,晓得我心情不佳,便没哄初晗去睡,和他一块陪着我。
与我们同坐在正殿中,自然还有和初晗密不可分的徐子婴。他换了身宫缎衣裳,看起来很像是正经贵族之后,而非闯荡大江南北的市井少侠。
“明日不是胡亥公子娶别的女人么,怎么夫人这里也有一套嫁衣?”徐子婴瞧着一旁衣架子上的那件华美精致的衣装漫不经心地问。
“阿爹用心良苦呀,两套一模一样的嫁衣摆着,就是要警示众人不能因为赵氏与娘亲家世悬殊,地位主次而看轻娘亲,更是告知众人谁才是阿爹认定的妻子,我的娘亲。”初晗伶俐作答,一派赤子天真。
一番话哄得我心安,也不忌讳隔墙有耳,张扬一笑,“如若比之家世,我东吴虞家富可敌国,哪里输她?赵高区区一个中车府令,不过仗着有张谄媚嘴脸罢了。”
“夫人竟是沛县虞家之人。”徐子婴张目结舌了一下,忽地嘻嘻一笑,“仔细看夫人的眉眼,确然是和虞家少爷像极了。”
“你不说我像我姊姊而说像我兄长,可见我这样貌可真是给尽出美人的老虞家丢了脸呢。”我半玩笑着说,“你是随你师父去过沛县么?”
徐子婴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数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小得很哩,想必夫人也没见过我。只是虞少爷不苟言笑,虞大小姐天人之姿,都不甚亲近,不似夫人平易近人。夫人又是为何来到咸阳?”
也算是遇到了能与我谈论故乡之人,我难免情切,“我幼时贪玩惯了,兴许你来的时候我在外头没回家呢。我能来咸阳也是为着那时候骄纵的脾气,得罪了旁人赔了自己。”
“你现在的脾气也不见着温和恭顺。”云婵笑话我。
“我记得在阳春别院时明明你还夸我安静呢。”我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云婵道,“那时候没人惯着你,如今主人都快把你惯坏了。”
“他哪是惯我,分明是气我。你看看,你看看我才十九岁就被他气出眼纹来了。”我没好气地指着自己的眼角。
“娘亲那是笑纹吧,自从来了光明台,娘亲可比之前笑得多且放肆了。”初晗年纪最小,却是最机灵的。
我面上一烧,刮了刮初晗的鼻子,“我一张嘴哪里说得过你们三张,晗儿你这胳膊肘往外拐我可记着了,回头就和阿爹说不带你去梦蝶坊,一次都别想。”
“娘亲不讲理。”初晗瞪圆了眼睛,“就算是阿爹在这,也肯定觉得晗儿说的是对的,娘亲绝对说不动阿爹的。”
自打徐子婴来了,这孩子是越发不听话了,我惊讶地在心底磨牙,面上和声细语,“你阿爹也就忽悠忽悠你了,说了这么久他哪次真带你去了?说起来,我们在颍川的时候去了一处比梦蝶坊还好玩的地方,可是你阿爹只带了娘亲去,压根没想着带上晗儿。可见他是不是忽悠你的?”
初晗被我三两句挑拨得急了,“哼,谁叫阿爹最喜欢娘亲,对晗儿好不过是爱屋及乌。我困了,子婴哥哥咱们走!”说罢拽着徐子婴的袖子就回了东阁。
我这个不像话的大人得逞地坐在原地笑,独云婵忧心忡忡道,“你方才那些话可是说过了,小公孙不是主上亲生,又有心思敏捷,别真的把他们三言两语说生分了。”
我收住笑意,与她道,“纵然不是亲生,却也是叔侄。你别看晗儿年纪小,他可比咱们这些大人都能晓得人心,谁对他真心谁对他假意,他分得清。倘若几句话就让他误会胡亥,那你可就小瞧他了。”
“是啊,到底是受过从前那样的苦,不然谁愿意活得那么明白呢。”云婵感叹道。
“晗儿和胡亥幼时很像,只是晗儿苦在肉身,胡亥苦在内心,我只求以后的日子,他们都不要再受以往的苦。”我被云婵的情绪打动,不自觉也落出几分伤感,“我听胡亥说,你还有凤哥儿破枭都是来自皇帝手中的虎豹军团,想必也是受了很多苦的,以后亦要珍重自身,平平安安。”
“相比那时与虎豹同笼,弱肉强食的日子,已经好很多了。”她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倒是你,依赵欣的脾气,过门后首当其冲就是难为你来立威风,你可想好了应对的法子?”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赵欣心思虽毒但手段尚不及罗汀静说,我倒很想看看,她要耍些什么花样。”我从容道,但心中还是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