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用后,我在一片干燥的竹牍上一笔一划地将“初晗”二字落下,“这两个字呢,念初晗,是你的名字。”
怀里的娃娃学着我的音调,喃喃自语着。
我握住他的手,教他来写,“这两个字是希望和阳光的意思,是狗儿的大名,而狗儿这个名字以后便是亲近的人才能唤的乳名哦。”
他学得挺快,没几遍就不用我手把手地教了,模仿着我拿笔的姿势,依葫芦画瓢,就在牍上歪歪扭扭地写成了。
“咱们狗儿真聪明。”我由心赞叹,又从简单的几个字开始教起,他一一学来,一个下午下来确是颇有成果。
次日温故知新,也不会轻易忘却。得了这么个学生,教导起来便不会费力。正好我起了乐兴,便用扶苏送我的那张桃华筑,给初晗演上几支我拿手的曲子。
正唱到我从前最爱的那一阙《无衣》,屋外传来一声通报,“姑娘,公子安排了几个看院的过来,你可出来瞧瞧?”
该是扶苏许给我和初晗的护卫到了。
“来了。”既然是护卫,自然是要挑一两个贴身带着,免得到时候突发状况,没人应付。
扶苏是个贴心的妙人,送过来了四个男护院外,还有几个一看便是武行中人的干练女子,以方便随侍我与初晗身侧。
几个姑娘我都并不是太记得模样声音,唯有一个让我记忆犹新。
这人看上去十六七岁,模样清秀,那刻意显得乖顺的神情眼色让我更加好奇。我问话时,她声音微细如蚊,却让我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晰无比。
关于她,她自己这样介绍,“奴家姓霍贱名云婵,今年十六,父母双亡,未有婆家。”
云婵。
我无声地念她的名字,薄雪扑在她的粗布裙摆上,精瘦的身板不卑不亢,挺拔笔直,难得的一副硬骨头。
“云拢婵娟,我喜欢你的名字,你父母学问不差。”我微笑看着她。
她胆识不小,不似平常,抬眼轻轻地与我对视,“多谢姑娘夸奖。”那双眼再不是先前乖顺,却是如镜湖水,平和无波,半点都不像她这个年纪的眼神。
如此,我便把她带回了萍阁。
雪停时候,正是午后。阁中新植的红梅艳艳,可以与那年咸阳宫里的满园绯色媲美。
我挪了案几出来赏雪,桃华筑置在足边,没有半分兴致一玩。只对着梅景出神。
在阳春院的日子远不如从前活泼轻快,在虞府时可以上上下下胡闹甚至和项籍跑到市集玩耍,在光明台更不用说,****鸡飞狗跳,趣味恒生。
不似此刻,除了赏雪赏梅,就是陪初晗认字唱曲。倒也不是无聊乏味,却让我感觉不到当初一心所向的自由快活,像只被人豢养的鸟雀。
“姑娘,公子府上来人,说城中不太平,温玉夫人又念着阳春别院里有梅景,明日就要过来小住。”云婵抱了我要她择得梅枝进来,还给我带来了个炸弹般惊悚的消息。
我吓得忙收拾收拾自己闲极无聊的胡思乱想,“怎么会这样着急?”
云婵没有回话,她从不妄自揣摩他人的心思。
“你快去安排院里的人好生准备着,将静阁收拾妥当……啊不,干脆将我这萍阁空出来,静阁还是让狗儿去住着,我自个儿找一间下人住的屋子对付着吧。”我有些失了分寸,确是半点差错都不敢有,开罪这位相国千金,公子夫人。
“下人屋子大多住满,姑娘如此安排,怕是要受些委屈与下人同住了。”云婵提醒道。
我却别无他法,只得浑不在意地一笑,“无事,我本也是婢女出生,不算委屈的。”
她垂眼思索了下,“那,还请姑娘先搬到云婵屋中,云婵尚且独居,屋子还算宽敞干净,这样姑娘也舒适些。”
“也好。”我点头答应。
于是吩咐下去,别院上下开始忙活起来。我把扶苏为我添置的东西暂且挪至初晗的静阁,整理了几样称手的起居用品,便与云婵一道住了她的屋子。
屋子不大不小,东面朝阳,云婵已经为我重又收拾出了她对面空着的土炕,比起静阁的软枕锦被是有差距,但和光明台胡亥殿中的小榻相较就无比舒适了。
夜里初晗找不到我,不肯入寝,婆子只好把他带到我与云婵的门前,“狗儿不想住那个大屋子,想和姊姊一块住。”
他的身份比我尊贵,怎么好跟我住在下人屋里,本想狠着心不去开门,可这孩子固执极了,硬是哭到嗓子哑了也不肯走。
我无法,只好抱他进屋来,好好哄着,“大屋子很漂亮很暖和不是吗,狗儿听话,快回去睡了。”
“我不要。住不惯,住不惯,狗儿还是喜欢小屋子,喜欢姊姊。”他死死抓着我胸前的衣襟,深怕松开了我就会把他丢掉似的。
我心疼地皱了皱眉,便只得先把他哄得睡熟了,才重新交还给婆子带回静阁去。抱给婆子时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的手从我的衣襟上剥下来,也是闹到了子时之后。
“这孩子以前想是也吃了不少苦呀。”我关好门,如释重负地躺倒暖暖的炕上。
云婵难得地回了我的话,“这孩子可怜,姑娘要对他好。”
她的话莫名其妙,像是许久便认得初晗似的,我困得紧,没有往深里仔细考量,敷衍地嗯了一声便入梦去了。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时,小厮来通报说温玉夫人的车驾便已经出了城,我忙从暖和的被窝里爬出来梳洗一番,穿了身姜黄衣裙,想了想还是扯了面薄纱戴着,免得让贵人受惊。
初晗昨夜闹得晚,早上起来又不见我,又困又气,不情不愿地被我牵着站在院门口等待温玉夫人的车驾。皱着一双小小弯眉的样子,倒和我记忆里某个常常装成熟的小屁孩颇为相似。
这时一辆装饰低调朴素的马车叮呤当啷地从远处的官道上慢慢踱过来,没有想象中的奢华车队,没有奴才奴婢一路随行。那马车上走出个伶俐丫头,又扶了位身着素雪衣裳披月白斗篷的年轻妇人。
想来这便是皇帝御笔亲书赐给扶苏的妻子,闺名葳葳,封号温玉,这两个名字她的确都不相负。
模样秀气清丽,气质如那树枝上的纯净高雅的白玉兰,身上更是半分天家娇气也没有,令人眼前一亮。
我看着她竟呆了半晌,连行问安礼都忘记了。
还是她一声温和轻笑唤回我的神智,“我不过是在城中闷得慌想出来透透气,用不着你们这样相迎。天冷得很,快都进屋去吧。”转而面对我,笑得格外亲热,“想来你就是公子为狗儿请来的老师虞凉思吧,以后我便唤你思娘可好?我听说你精通音律书画,又出生荆楚,不知咸阳酷寒,可还习惯?”
“多,多谢夫人夸奖挂心,我在咸阳有一段日子了,已是习惯。”这和我所想的不大一样,我还当这咸阳城里的贵族小姐都和赵欣一个样的刁蛮无礼呢。
“我还没吃早饭,思娘、狗儿你们陪我一块用吧。”说话间她已经一手拉着我一手去牵我身边的初晗。
谁知初晗怕生地往我身后一躲,怯怯得不敢上前。
李葳葳为他的举动顿了顿,又和气笑道,“是啊,不能再叫狗儿了,你如今叫初晗,来,初晗,跟母……夫人去吃芝麻烙饼好不好?”
听到有好吃的,初晗就毫不犹豫地从我身后溜了出来,眨巴这大眼睛一派天真,“芝麻烙饼吗?狗儿许久没吃过了啊。”
“走吧。”她终于牵到了初晗的手。
席间为了说话方便,她便屏退了左右,连自己带着的贴身婢女柳月和云婵都被叫去了外面。
“夫人这是……”我不能理解。
她望着我,“你的身份,为何会从宫里出来,我都晓得。思娘,我其实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你可后悔离开宫里?”
“夫人何出此言?”我被问得一头雾水,懵逼极了。
只听她一声轻叹,脸上再不见笑容,“你可知道我嫁给我夫君多久了?”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她又自己回答,“我们十六岁大婚,如今已有六七年光阴了。”
我还是不能明白她的用意,但隐约能察觉到她的端倪。直到她再次开口,“我与夫君这些年啊,看似举案齐眉实则有名无实,他无心于我,我亦无意于他。他素来不问男女之情,可思娘我看得出来,他待你与众人不同。”
不好意思,我可能是你们俩那个无名有实的小三。
我看不透她的用意如履薄冰地小心作答,“长公子不过是看我其貌不扬又孤身一人在宫里,心生怜悯,生了照顾之心罢了。望夫人不要多想。”
可她却摇头,“他与我说过,你的脸乃是被人陷害所致,只需要灵丹妙药便能得以恢复。可思娘,你要晓得一旦你恢复了容貌,你的命运将会彻底被颠覆。”
“啊?”抱歉,我不是很懂。
“有些事我现下不能与你多说,你且和我在别院住一段时间。待来年开春,我寻个理由带你回府上,一切你也就了然了。”她的表情不像是骗人的,我却又害怕,是这宫中行走多了的女子,时间久了做戏做得好。
更何况,她与我说的每个字都透着没头没尾的古怪,充斥着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