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这么做,是对胡亥极大的不信任。可是不做,我就不能心安。古代与她人共侍一夫,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若是换了旁人,我定不会去和赵欣计较,可偏偏是发生在了胡亥身上。
我本是虞姬之命,怎料霸王非王西楚,而赢主天下。
有时候我会想,要是当年司命那个笨蛋没有犯糊涂,没有让我去现代走一遭,没有被一夫一妻制和自由民主思想的洗脑熏陶,我会不会就能活得按部就班,不会惹是生非再与胡亥相见相识。乖乖做项籍的虞姬,而非来做这咸阳宫的虞姬。
夜已深,我坐在那个可以俯瞰东明殿的高阁之中,独自等待着云婵回来。我没让她去做别的,只是问宫中主管检验宫女出身的老妈妈要了点守宫砂,偷偷抹到赵欣的身上去,看看她是否是在造谣生事。
守宫砂这种东西,是捉来雌性壁虎豢养于瓮罐中,每日投食朱砂,待壁虎死亡后将尸身研磨成粉,而制成。在秦朝还不大得用,朱砂价贵,且能提炼出对皇帝来说更有价值的水银,所以就是那些老妈妈手中也少的可怜。
我也是我病急乱投医,若不是其他的招太损又难行,我实在不比如此大费周折地用守宫砂这等不大靠谱又昂贵的东西。云婵这一趟往来很费功夫,我等她出去后才想起她的伤势,实乃有些后悔。
“娘亲,为何还不睡?”初晗捧了豆灯,沿着楼梯上来寻我,他头发已经散下来,像是要刚要去睡的样子。
“等你云婵姐姐呢,夜深了,晗儿先去睡吧,明晨还要早起读书呢。”我摸了摸他顺滑的头发,柔声嘱咐道。
他赖在我膝盖上撒娇,“晗儿明天能不能不读书了,晗儿好久没和娘亲这么单独在一块说说话了。娘亲从前只疼阿爹,****跟阿爹在一起,都快把晗儿忘在脑后了吧。”
“都已经是大孩子了,还说这些小孩子气的话。你这几日阿夙先生不在,都不曾好好读书,跟着子婴四处玩,明日若再不读书,哪行啊?”我点了点他的鼻子,初见他时不过是瘦弱的七岁小娃,转眼就快要十四岁了。
“娘亲就不肯给晗儿一个能单独陪陪你的理由么,还是娘亲现下真的厌了晗儿,不愿相处。”初晗摇着我的手臂,敛住眉目,“从东郡回来,我就明白一个道理,学富五车最是没用,都不如会几样拳脚功夫,这样那些人欺负咱们的时候我就有能力保护好娘亲和自己了。”
“你到底是帝王家的孩子,又是陛下嫡亲孙儿,文韬武略自然是一样都不能少。可不能厚此薄彼,为了习武误了学识。”我给他整了整肩上的外衣,总觉得娘俩在一块老是说这些话就显得生分,于是换了个话题,“不想读书就不读了吧,但明天还是要早起,陪娘亲一块去扫一扫院子里的落花。”
“可那是栗子和小桃姐姐的事啊。”他想偷懒。
“咱们家没有太监伺候,扫撒之事全都落在你那两个姐姐身上,你心不心疼?你阿爹不在,你可不就是这里的男主人了么,是不是要自己学着打理门户?”我拍了拍他的手心道,被他一搅和,心下放松,“反正咱们都睡不着,去取了桃华筑来,娘亲给你击曲子听。”
他高兴地点头应我,噔噔噔跑下去抱了桃华筑来。我用竹尺在弦上丁零当啷地滑了一下试音,就挑了曲好听好玩的曲子,边击弦边轻轻哼唱。他听得高兴,就像自己也去取来自己用的筑,同我唱和着玩儿。可夜已深,宫中人大多歇息了,我便不敢让二筑齐演,扰了他人美梦。
我尽量将声音演轻放柔,继续给初晗击唱。正好唱到《击鼓》的时候,云婵缓步上来。微弱的灯光下,我看不清她的神情,自然也觉察不出她脚步中犹疑不定。
“……中。”她半天才吐出这么一个字。
我拿竹尺击弦的手一顿,竹尺在不该碰到的弦上划拉出不和谐的音调,生生毁掉了这一首情义直白炙热的曲子。烛心火花不大不小地炸了一声,无风无雨,我却只觉那烛火晃得岌岌可危,令人喘不过气。
“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我牵强地微笑了一下,手足无措地遥望着窗外。“不可能,云婵一定是咱们搞错了,不是都说守宫砂没用的么……对,是我的错,我不改让你用这么个不靠谱的法子,所以才搞错了……”
初晗不明所以,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不知所措。他转头像是要问云婵,就被云婵摇头制止,这时徐子婴上来寻他,看我和云婵脸色都不对,也有些不明就里。
“待小公孙下去吧。”云婵冲徐子婴摆了摆手,徐子婴欲言又止,还是拽了初晗一步三回头地下去了。
我只觉得全身无力。连桃华筑都抱不住,撑在窗框上,手搭着一双疲惫得不想睁开来面对现实的眼睛,却是满手干涩,连流泪都不会了。
“我趁赵欣沐浴时偷偷把守宫砂抹在了她要穿的衣服领口上。待她穿上,守宫砂之红染在她脖子上可没一会儿……就……”她不忍心再说下去,想上前来扶我,“守宫砂不会无用,但我可以替主上保证,他从未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进入东明殿,更是不会与赵欣沾染半分。”
一开口,伤心的压眼泪就跟着下来,打湿我干涩的唇角,咸得发苦,“我也想相信他,可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却都逼着我生生抹灭这份信任。赵欣一心一意对他,除了他怎会失身他人。他要与她行夫妻之礼我并不会反对,可他为何要瞒着我,瞒着咱们所有人呢?”
“不,或许主上他定是有求于赵欣,又不想你伤心罢了。”云婵抱住我,她的身体比我还冷,冷得我忍不住想要发抖。
“我知道,我不该生气,不该伤心,可是云婵,我忍不了,当我知道胡亥和别的女子在一处我就不舒服。我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就算她是块千年寒冰,这一刻我却不敢舍弃这份支撑,“难道我一辈子有他一个,他就不能一辈子只有我一个么?”
果然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什么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都是那些矫情诗人说来骗骗非主流少男少女的么?这本是天底下最简单不过的愿望,遇到胡亥,与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走到一起,我以为得到咯,但这么快,就又要我从新的南柯一梦中清醒过来了么?
他怕我受冻,亲自替我穿上鞋袜,他担心我不慎染上时疫,亲自盯着我喝药。他会跟我斗嘴,跟我嬉笑胡闹,在我危难时第一个出现,这些点点滴滴都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宛如魔咒,咒得我头疼欲裂,涕泪横流。
“云婵,是不是我的错,我不该奢望的,不该的……”我抓住云婵冷冰冰的手,这种冰凉的触感才能稍稍盖过我心中的疼。
“不是,这其中一定有误会。相信主上,好不好?”云婵捧起我的脸,她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在这一刻也显得支离破碎,“不要想太多了,免得中了奸人的计,得不偿失啊。”
“可我好怕,云婵,我真的害怕……”我的眼泪麻木地流,心上的苦楚却在一层层加深。
云婵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了,只管抱紧我,让我瑟瑟发抖的身体得以依靠。我哭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是我活该,偏偏要在这三妻四妾,三心二意的时代,去奢求一心一意,两心相印。
等到胡亥即位称帝,他会有不逊于皇帝的后宫,六宫上下三千佳丽。我所等来的,并不是与他执手面对毁灭,而是守着孤寂宫墙,看着他在别的温柔乡中流连忘返,却还卑微地去期盼他偶然兴起的临幸。现在不过只有赵欣一个,就够我伤神失心,我又如何去承受那看着别人在我夫君身边婉转承恩的寂寞?
头越来越疼了,实在是个要命的毛病。
夜来风雨,润物细密,却也吹落了光明台不少桃花,徒惹伤怀。我合上眼睛,带着乱如麻的头绪彻底陷落。
等到我再次有知觉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清晨了。昨夜云婵是当我心神俱伤,哭得晕过去了。现下再是我二人四目相对,守着同样的秘密,相顾无言。
阳光从窗缝透进来,将我和云婵都笼罩在那虚无的温暖里。昨夜的回忆像是电影回放般,一幕幕在我脑袋里闪过。带着柔柔的光,叫人断肠。
我再如何伤心都没有转圜的余地可言,现实果真是现实,不会为了我的悲伤而止步不前。胡亥和赵欣,终究还是应了流言蜚语,是真正的夫妻了。
“云婵,替我梳妆吧,我答应了晗儿,今晨要陪他一块拾捡落花。”
在这个时代,这个宫里头,心伤全都要藏进了眸子里,眨眨眼就不再让人看见。
从此以后胡亥就是我的丈夫,而不再是小虞爷的小暴君、我的胡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