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行走没有来路没有去路的黑暗中,却是感觉到黑暗里正有无数双手想要伸出来抓住我。我害怕极了,便撒开腿跑起来。
突然有一双手率先抓住了我的袖子,我扭头过去,竟是项籍穿着破破烂烂的盔甲,浑身是血,他空洞的双瞳紧紧地盯着我,语气森然绝望,“为何不肯回来,为何不愿意陪我一起死,你是我的虞姬,你才该是我的虞姬!”
接着又是一只手从后面拿住我的脖子,我看不见她的脸,笑声却是熟悉得很,“虞凉思,子母双蛊的滋味怎么样,都是因为你,小项爷杀了我爹爹害我嫁不成小项爷,都是你,都是你!”
“虞凉思,你们虞家人一样薄情寡义,你哥哥说什么都不要我,那我就要他的宝贝妹妹生不如死,先是你再是虞妙思!”
“凉儿,姐姐不想嫁给小项爷,你快回来,回来啊。”
“臭丫头,真是丢尽虞家的脸,有本事一辈子都不要回来了!”
“哈哈哈,虞凉思,本宫可已经是罗夫人了,你还是个被赶出宫的废物,你注定终其一生都斗不过本宫!”
“思娘,我待你这样好,为何还要跟我抢夫君呢?”
“……”
一双双手前仆后继地抓住我,一个个故人带着血泪质问我,嘲笑我,诅咒我。
我离崩溃只有一尺之遥,视线尽头却是出现了一黑一白两个人的身影。
白衣的那人,乌发纷飞,玉树临风,看着我的眼神温柔似水,“凉思,快过来,我在这,快过来吧。”可是我明明看到了他手里的利剑。
玄衣的那人,一双杏仁眼深邃如星空,居高临下地冷冷瞧着我,薄唇一张一合,“我胡亥,无论死生,再不与虞凉思相见。”
不要啊,不要啊。
不要讨厌我,不要不见我。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像是发了疯,用力甩开身上的一双双手,推开那一个个代表我内心恐惧的执念,朝远处那一黑一白跑过去。
我抓到了玄衣少年的袍角,他微微低头看着我,竟是难得一笑,却淬不及防地抽开袖子,将我一把推开,黑暗里又慢慢踱出来个鹅黄衣裳的美艳女子,他拥住她的肩,“走,胡亥哥哥带你去看梦蝶坊的歌舞。”
我失魂落魄地跌坐下去,白衣青年这时也朝我走了过来,俯视着我的目光变得冰凉,“你为什么不来我这边呢,为什么不来呢,我在等你,一直在等你啊。”他每一说一句话,我的身上就多一个被他用剑刺出来的窟窿,我疼得大哭大叫,大声求饶,然而却等不到他停手。
不要啊,不要啊。
不要口口声声说会等我,却又要杀我啊。
我捂着脸,蜷缩住身体,在无边的黑暗里彻底崩坏,放声大哭起来,“为什么都要恨我,都要讨厌我,我只是想活下去,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啊,有本事你们不要伤害我,不要伤害我身边的人呐!凭什么什么都是我的错!凭什么我要承受这些!滚,都给我滚!”
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这是在做梦,做一个可怕的梦。这个梦是我藏在内心深处,不敢让别人看见也不敢让自己正视的,所有的恐惧和心虚。
当它被打开,被察觉,就会变成一张遮天罗网,将我困死。我挣扎,我呼救,都无异于困兽之行。
这种毫无还手之力的局面,才不是我想要的。
罗网也好,困兽也罢,治得住我一时,治不住我一世。
“姑娘,姑娘,该醒过来了啊。”
梦外有人在一声一声急切地唤我。
是啊,该醒过来了。
只要睁开眼,那些阴暗的,惊悚的,都会被继续掩埋,只要我不说,便会被永久尘封。
“云婵……”这一声由我嗓子里发出来的声音初听时恍如隔世。
云婵等在我身侧,眼睛里的惊喜转瞬即逝,“姑娘睡了三天三夜,总算是醒了。”说着,为我倒了碗水,扶我起来喂我喝下。
“这是什么水,怎么味道这么怪?”又酸又辣,又甜又苦,像药又像糖。
“这是溪姐特地给姑娘调制的,都是进补的药材。你体内子母双蛊刚除,身子亏空阴虚,溪姐嘱咐了用此慢慢调养。”云婵解释道,“除了这些,阿夙还说十五日内不得见风见光,你的脸便能好全。”
“那……鹤仙和鸩公子呢?”我稍稍恢复了些力气,躺回去后还能多说几句话。
云婵耐心道,“替你除蛊后就走了,阿夙为了救你动用了他族中禁术金丝血蛊,累伤了。你腰上的伤虽然早结了痂却是差点要被子母双蛊发狂咬烂的,幸好有金丝血蛊饮了你的血从外咬破伤口,叼出子母双蛊来。”
我听得有点恶心,所以是两只虫子在我身上咬来咬去,才救了我的命么?
“那脏东西还在么?”我强忍着翻腾在胸口的呕吐感,问道。
“你确定要看?”云婵这么一问,手里却已把一只小破匣子发来了给我看。
那是我最讨厌的无脚只会蠕动的环节肉虫子,关键是它还同体长满了黑金色的毛。
我痛苦地闭上眼。
如果可以,我还是别醒过来的好。
“哦,对了,这是鹤仙托我赠给你的。她说与你的肤色相配最是好看。”她把一枚泰山墨玉玉佩放在我脑袋旁边。
我慢腾腾地摸在手里,细细打量,圆月形状的极品宝贝,双面都刻满夭夭桃花,和我的桃华筑所用的花样差不多一致。只是微妙的不同是,花瓣与花瓣重叠处是三个拆开摆放的小篆字体。
合起来,就是我的名字。
这个套路!
“嘿,听说郑夫人又悄悄赏了你一枚泰山墨玉原石?”
“是又怎么样,你想看?”
“小爷堂堂一国公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是让你赶紧交出来,小爷好给你攒着当嫁妆。”
“你是我谁啊凭什么是你给我攒嫁妆哎哎,不给你你还抢了是不是,还给我,还给我。”
“像你这样又丑又笨的女人,没点好嫁妆以后肯定没人的,我这是为你好。”
“胡亥,把东西还给我,才不要你帮我咧!啊,小混蛋,小王八蛋,小臭不要脸!”
……
记忆翻来覆去就是那些,可是细枝末节总能在某个偶然的瞬间被无限放大。
“云婵!”我下意识地呼吸急促起来,抓住云婵的袖子,“这枚玉佩到底是哪来的,这不是鹤仙的东西,一定不是!”
我不晓得当时自己的表情有多狰狞可怖,但云婵却仅淡淡一眼,从我的手里抽回她的手,“是与不是我怎会清楚。”
“我,我知道了……”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却是唯一能解释得通的说法,“千羽阁的主人,你们的主上,是不是公子胡亥!到底是不是!”
“江湖人都晓得千羽阁阁主是铁面修罗赵休,什么公子胡亥,我等可高攀不起这样的皇家贵人!”她的脸色并不好看,许是不耐烦更或者是生气了。
“不,你们杀手说起谎来都是不眨眼的。”我语无伦次地呢喃道,“他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真的一辈子都不要再见我了。可明明是他,不听我解释……”
“够了!”云婵厉声呵阻我,少有的疾言厉色,“杀手,只有杀起人来才是不眨眼的。千羽阁也断断与皇族中人没有半点干系,你若还是不依不饶,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她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就杀我,顶多是把我劈晕。可我此刻刚刚踏出鬼门关,连死都不怕,自然是要拽着她问个一清二楚。
正当她右掌绷直,运足力道,紧锁的门外传来初晗嫩嫩的声音,“姊姊,你醒了么,今日好些了么?狗儿可以进来了么?”
我愣了愣,云婵看着我摇头,我会意道,“是狗儿啊,姊姊醒了也好多了,只是还陪不了狗儿,狗儿跟着阿愚和阿照姐姐玩吧。”
“哦……姊姊要好好养病啊。”他有些沮丧。
我管不了这么多,继续逼问,“云婵,我只问你到底是不是?”
云婵咬了咬牙,“罢了,与你说实话吧。小燕在加入千羽阁前就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飞贼,出入咸阳宫都能毫发无损。他某次无聊就去咸阳宫里走了一遭,顺了这么个宝贝过来送给溪姐。谁知道溪姐会转手送给你。”
“这……”我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笑了笑,“真是好巧。是我还晕着,把梦话说出来了,你代我谢过鹤仙。我乏了,你出去和阿愚她们一块陪狗儿吧。”
“我会守在门口,你有事唤我就是了。”她道。
我没有拒绝,一切随她自己。
躺回去后翻来覆去再入不了梦,折腾到肚子饿,我才没出息地把云婵叫进来,帮我找些吃的。
那枚墨玉玉佩从此便被我妥善收在身边,我不晓得胡亥什么时候找人往上面刻了东西,也猜不到他此举为何。此刻东西到了我手里,也算是物归原主。
十五日如眨眼一瞬,很快我便能出门去了。痴痴看着黄铜镜里那张有些陌生了的脸很久,虞家人都生了一双桃花艳眸,嵌在我恢复过来的白皙无暇肤色上,不及虞妙思的一笑倾城,却也还算是顾盼生姿。
可一回想起李葳葳关于我容貌的话,我却浑身发冷,隐隐不安。
“姑娘,宫中来了人要见你,说是你的故交。”云婵推门进来,对我道。
故交?
宫中人人都知道我被胡亥打死了,又有谁能够晓得我还活着?
莫不是!
我又惊又喜,又有些胆怯和生气,得,终于知道自己错了,来毁约了么?
我站起来走出去,每一步都能感觉到自己心尖上莫名的悸动。
“乐,乐雎,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