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大半天，因为不会骑马，我只能让初晗坐在马背上，自己徒步。一双腿冻在雪水里没了知觉，身上疲乏得连咳嗽的力气都攒不出来。

等到了某处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将马卖了，换了几串足够我与初晗回沛县的钱。可饥饿和疲倦还是逼得我们不得不先去一家寒碜的客栈投宿。

客栈老板娘心肠好，见了我们孤儿寡母可怜，给我们做饭时，还多放了几片腊羊肉和两个鸡蛋。晚上睡觉时，被子也盖得厚厚实实，暖暖和和地过好这大年初一。

初二大早，晨起，她见我身上窘迫，便拿了身自己的旧袄给我，还替我们打发好了回乡的车夫。

这样心思善良的人少见，我自当动容，当下下拜，“老板娘大恩大德，凉思没齿难忘，有生之年，必定涌泉以报。”

她倒心宽，领着伙计和男人送我到了小城外，“你年纪轻轻还带着孩子太不容易了，都是女人，我只是心疼你罢了。快些上路吧，报恩不报恩的话我权当没听过。”

我含泪点头，与初晗上了车。车夫答应把我们送到汨罗江的渡口，也是顾了老板娘的面子，算钱时少算了些。

初晗不是娇生惯养出来的，路上不论是干巴巴的干粮还是带着泥土污浊的雪水，他都不曾抱怨半句。我心里愧疚得很，“会好的，晗儿，等我们回了沛县，那里又暖和又漂亮，会有更多的人像我和夫人那样疼爱你，到时候你舅舅可能脾气坏了点，嘴巴严厉了点，但都不是真的，他会对你很好。还有你姨母，她是世界上最温柔最可亲最美丽的女子了……”

“姨母和夫人比呢？”初晗冷不丁问我。

“都好，一样好。”我嗓子眼儿中凭空苦涩。

“嗯，晗儿一定也会对姨娘和舅舅好，孝顺他们，好好听话。”初晗乖乖答。

我欣慰地摸摸他的脸，望着天，李葳葳总算没白来人间受半生苦难。

世间好人坏人总是各占一半，若先前的老板娘好人中的好人，那她雇来的这个车夫，就是坏人中的坏人。

一路偶尔风雪，开始的时候一切顺利，等走到第十天的时候，眼看离汨罗江只有几百里路时，车夫却忽然不肯走了。睁眼说瞎话地乱扯借口，兜着圈子跟我谈加钱的事儿，我算算钱，明显是不够打发他的狮子大开口。

“咳咳……出来前咱们明明商量好是这个价格，咳……大哥，做生意都不能不讲诚信啊，咳咳咳……”近两****咳疾发作得厉害，只想赶快往沛县赶，免得越拖越久，把身子拖垮。

“那是给老板娘的面子，老子初二就来拉你们，媳妇儿还光着腚等老子回去呢！你自己看着办吧！”他言语粗俗得让我无法接话。

可我实在没有余子儿了。

“晗儿，下来吧。”我狠狠心，“咳咳，咱们自己有腿，咳，自己上路就是。”

遂别了恼人的车夫，此后路上平坦宽阔，既没有遇到前来寻找我的人，也遇不上那种心术不正者。几百多里路，为了充足路费，我必须卖弄起自己那两门傍身的好手艺。

常常是我击筑伴着初晗童音浅唱，遇上个把富贵家庭想要年画壁画装饰，谈拢价格，我就尽力按照秦朝人的审美笔触，花半天时间或一两天完成。

又受着我身子的拖累，走走停停，偏方正经药方花销，都快开春了我们还没能走到汨罗江渡口。

终是在个小村口前，撑不住垮了下去。亏得村里的人多为寡居的妇人和留守儿童，将我捡了回去。听闻她们的丈夫要么被征收为兵要么成了徭役。因受了心善的财主儿接济，一群孤弱妇孺才有地方得以安顿。

村里的人大多都是心思单纯好相处的，她们也曾疑惑我一介弱质女流如何带着个小孩子在这动荡不安的世道上颠簸来去，个中心酸却只有我和初晗懂得。我二人在个还算干净的草屋里暂时落了脚，各家各户都热情地照顾起我们这对新成员。

今日是一副专治咳疾的小偏方，明天是一碗润肺化痰的药汤。村中住这个略懂医术的婆婆，初晗就常去跟着她，帮她干活，好为我讨些药材来。

被接济的日子过久了，我心里实感过意不去，病折折腾腾，也有点起色。可平常女儿家都会的纺织刺绣几乎一窍不通，一切都要重新学过。可惜我在织布上面着实没有什么天分，跟着村里最能干的几个嫂嫂学了几天都没能织出一小段像样的缎子来。又随邻居们一同做针线活儿，几天下来满手都是细小密布的针眼儿。

幸而我和初晗都是识字多的，但为村中人写普通的字据家书也还是绰绰有余。于是我彻底抛开了纺织刺绣带给我心理生理上的折磨，只用时不时卖弄下文化水平就好。

“娘亲，虎子跟我说，他们家有书，但他不识字，想让我念给他，你觉得怎么样？”初晗边跟我一块编竹篓边问我道。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晗儿，你明白这个道理么？”我想了想说道。

初晗也歪头想了想，“啊，我明白了，娘亲是要我去教虎子认字对不对？”

我微笑，表示他答对了。

隔天我去给隔壁林嫂子送编好的竹篓和家书时，正好看到，村子里不算多的孩子围着我家初晗在未化的积雪前，看他用根枯树枝，一笔一划在雪上写写画画。

“你家这孩子巧极了，我家二郎每天都能认识几个字呢。”林嫂子收了我的竹篓，还不住地夸初晗。

我掩住口鼻咳了两声，眯眼笑，“小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就当给他找点事做好了。”虽然初晗随了亲生父母的过人才智，但我宁肯他现在当个乡村老师草草一生，也不愿他以后借父亲的势踏足官场。

“不如思娘你便住下来吧，现在世道还是乱的很，你们孤儿寡母在外漂泊不定，哪天叫人欺负了可怎么好？咱们村偏僻了点，但日子还是能自给自足的。”这是她第三次劝我了，前两次我都岔开话题不答，这回难躲了。

“这……其实我和孩子是要返乡的。”我只好说了实话。

“听你口音，你家是咸阳城的么？”咸阳待的太久，我的口音被胡亥和扶苏严重带跑，满口陕西腔调越发混淆视听了。

我慢悠悠地解释，“只是在咸阳生活过一段时间罢了，我家是在东吴沛县。过了汨罗江再走十天八天该就到了。”

林嫂子嗔怪道，“你既然要往东吴去，为何来了这？咱们村地处西南，归属云中郡，已经快到巴蜀疆外了。”

我大吃一惊，“怎，怎么会？送我们来的车夫一直都跟我们说的，这是去汨罗江渡口的路。”

她心疼地哎呀了一声，“这离汨罗江可还有几千里地呢，那车夫八成是欺负你不认路，骗你绕路呢。”

合着我从前在现代的时候，出租车司机一见我恨不得跟飞机抢航线，跟地铁争轨道，穿越回来还得被老司机套路？

好气哦，但还是要保持微笑。

事已至此，除了微笑着接受，在心里骂一句老天爷，我去你妈的，我好像也不能做别的了。

不论路费，单单考虑我时好时坏的身体情况，都不足以支撑我走出小村三十里。我遂认命了，听林嫂子好好地住下，坐等虞家那几只蠢哭的信鸽快点寻到我，带信回去叫虞子期派人来接我与初晗。

闲来无事时发呆，也会乐观地想，或许上天注定我该来此一趟，若扶苏想对我和初晗赶尽杀绝，夺回通天引，那一定会算到我会回沛县。如若我们当真乖乖走了回去的路，恐怕早成了扶苏刀下亡魂。

他千算万算，都想不到，我们会流落巴蜀边陲。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娘亲怎么又握着这坠子出神呀？”初晗从外抱着一袋子地瓜回来，脸上全是土，衣服也没块好地儿。

“哦……”我松开手中的通天引，蹲下身拍拍他身上的土，“你看你，是不是又跟二郎往山坳里跑了，都跟你说了，你要好好读书，可你就知道玩。”

他摇头把新鲜的地瓜捧给我，“我和二郎不是去玩，你看，这是我挖的，够咱们吃好几日的了。这样娘亲就不用熬夜给村里人编竹篓子，也不用抄书记账了。”

“这……晗儿，”我心中愧疚，“你可曾怨过母亲？你本该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却要跟着娘亲四处流浪，吃了上顿没下顿。”

初晗拉着我的手轻声嘟囔道，“不曾不曾，娘亲待我好，跟娘亲一块我没饿过肚子，有衣服穿，有书看，就已经很好了。晗儿只是心疼娘亲，你的手是击筑作画的，怎么能被竹条磨得这样粗糙呢……”

我听得热泪盈眶，世间难有如此赤子之心，“好晗儿，好晗儿……”

后我和初晗吃完东西，坐在巴掌大的小院里晒太阳，林嫂子正在晒辣子。一串串火红的辣椒挂在篱笆墙上，又好看又令人垂涎。

林嫂子哼着的歌很好听，她嗓子好，跟高红雪只不过是一个在城中一个在世外。

我正要调侃，就听见有人破声高喊，“不好了，山贼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