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营帐后,我和胡亥就栽下去,除了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能证明我们还是活的,其他就全无任何表面征兆。哪怕现在卢千机闯进来,取了我二人的首级,都不会有所察觉。足足睡到这天的的夜幕降临,若不是子高和云婵来叫,估计我们还得睡到明天的日晒三竿。
我挣扎地坐起来,头昏脑涨,全身就像是被人揍了一顿似的疼。迷迷糊糊间看到子高正在揉着手腕,令我很是怀疑。
“快起来换衣服,别睡了,明日父皇大驾回銮,今夜的宴会任何人不能缺席。”子高把用枕头蒙住头的胡亥生生拽起来,像他这样二十多岁准备奔三的大叔已经无法理解睡眠对于胡亥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来说,有多重要。
且子高这种不要命的做法直接导致的就是,胡亥的起床气发作,一路去到宴席都是一副准备杀人的臭脸,连赵欣见了也战战兢兢,屁都不敢放一个。我寻思着,等宴席散了,如果他还没缓过来,就把子高拎过来,让他揍一顿发泄发泄好了。
但我一直都在思考怎么骗子高来挨这顿打,而云婵也不护着他,全然忘了这是冬猎的最后一场宴会,待明早阅兵结束,大家就都要启程回都,故此所有贵族女眷都抓紧时间打扮,为自己夫君也为自己争这最后一口气。一时大帐中满目珠光宝气,如春花齐放,争奇斗艳,真将我一身普通素色衬得像根狗尾巴草。
若真用花来作比,席上佼佼者中,以紫棠色银绣牡丹外氅配紫檀黛色滚边左祍棉裳的郑夫满头珠翠玎珰,妆容大气端庄,好似那雍容名贵的牡丹。高红雪用妃和朱红两色内外相衬,口脂正红,发间一根坠着红宝石的金链盘旋,以其中最大且光泽饱满的一颗落在额心,与她的长眉入鬓交相呼应,她的美恍若罂粟般诱惑妩媚,带着侵略性和毒性,让人欲罢不能。而杜蘅的霜色衣裳比之前两者,则清丽淡然许多,最符合她飘飘欲仙,遗世独立的气质,如月下昙花般圣洁纯净,不忍亵渎。
座下稍逊一筹的,茶衣缃裙的赵欣继续使用最能彰显她性格和气质的暖色调,是向日而生的艳丽葵花。令仪夫人田氏,胜在发髻上与明月同色透亮的玉簪,藕荷衣裳写满了她的亲切俏皮,比三月杏花还有几分娇嗔。
我有些气馁地暗暗撅嘴坐在胡亥斜后,手背上忽的覆上一抹暖意,抬起头却见胡亥无声地注视着我,已是从起床气中缓过神来了,“各花入各眼,本公子眼拙,就看上这么一株狗尾巴草。”
话还是不好听,但我很是受用。
这时,胡亥左手边空出来的位置,突然坐下了人。我下意识地去看,好家伙,卢千机一身仙风道骨的鹤裳,神色平淡地坐在那,身边也没个侍童护卫,就这么坦坦荡荡地出现在了胡亥和我跟前。
胡亥也注意到了他,却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某个点,藏在袖中的手紧紧与我交握。卢千机敢只身一人前来,就说明他笃定胡亥不敢在这样盛大的场合与他公开为难,且今次的宴席座位是皇帝亲自过目的,看到这两个死敌在一处竟没说异议,确是奇怪。
“人魂是本座最得意的作品,只可惜命不长啊。”卢千机举樽向胡亥,镇静得就像昨晚不过是他二人两军对垒前一次演习,不足称道。
“你们百鬼的人死在我千羽阁手下也算死得其所了。”胡亥是个打小就没有礼貌的孩子,斜眼瞟了瞟卢千机手中的酒樽就过了,没有要和他碰杯的意思。
卢千机放下酒樽,并不觉得尴尬,自来熟地凑近胡亥道,“还记得本座当初头次见他,是从齐国的万人尸坑的一具具尸体下亲手将他翻出来的。他那时的样子,像是人刚刚死去魂魄离体,游荡无依,不会悲伤不会欢笑,更不会发疯和哭泣。所以本座就给他取了人魂这个名字,可现在想想当初给他这个名字,就不够独特。毕竟不是每个人死了,魂魄都要离体的么。”
胡亥往我这边避了避,“逝者已矣,卢道长,节哀。”
“多谢公子挂怀。”卢千机非常虚假地用手在眼角擦了擦无中生有的眼泪。
有了他在旁边,这场宴席再精致豪华,我都无力欣赏,生怕下一秒他就要拔出刀刺向胡亥,令我如坐针毡,好不自在。皇帝被满帐子的美女珠宝晃得花了眼,早早多喝了那么几杯就被郑夫人扶去了自己的营帐中。那些不爱热闹的公子大臣见皇帝都撤了,自己也忙不迭地跟着撤了。
我睡了这么久有些饿,胡亥就等着我酒足饭饱,才带着我打道回府。今夜注定是不能安睡的,我嘴馋得紧,费了半天劲要来几个地瓜芋头,就和胡亥一块坐在火盆子旁边,边烤火边等着。
“那个人魂是破枭杀的,你为何不告诉姓卢的,挑拨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个问题我方才在席间就很是疑惑,但他没说我也不敢轻易开口。
“人是千羽阁杀的。”胡亥道。
“不对啊,我明明看见是……”我眼前一亮,话卡在喉咙里,胡亥正脉脉温情地瞧着我,瞧得我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个事情,我没告诉过任何人,你是自己猜出来的也便不算了吧。”他双手在脑后交叉,神态自若道,“还有一件事,你再好好想想,让我看看你能不能猜出来。”
我用手撑着腮帮子,仔细地回想他和卢千机的对话,每个字,每个神情动作,却是毫无头绪,再看不出来哪里还有什么端倪。他二人本该是争锋相对,你死我活,坐在一起却不显山露水,剑拔弩张,落在旁人眼里还以为是卢千机投了胡亥这个小魔头的缘,能跟他说话说上这么多句。
“百鬼首位,人魂,并没有死。”胡亥弓身拿火钳从火盆中夹出个烤得皮开肉绽的地瓜,火光映在他的眸子里,像是一场腾腾燃烧的大火,烧掉我心头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一点安全感。
“不可能,我亲眼看着的,破枭的镖拿住的全是要害呀。”我有些懵逼,可再好好琢磨,好像也感到有哪里不对,“不过确实有些蹊跷,那个家伙虽说是穷途末路,但好歹也曾经是江湖上的风云人物,怎么会不战而怯,露出那般怂样来。”
胡亥道,“说的不错,那人魂虽然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但他的强悍狡猾甚至连凤哥儿都不是敌手。且破枭说昨夜的围杀是签了亡命状的。无天教的亡命状,即是一旦开启任务,非杀手本人身死而不能停止,否则就会被卢千机想尽一切办法抓回去丢到炼丹炉里,甚至三族至亲也要一块送进去。人魂虽然孑然一身,但他对卢千机是死命效忠,绝对没有理由在那个时候贪生怕死,存有侥幸心理。”
“我懂你的意思了,那天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人魂,对不对?”我沉吟了一会儿,微笑着猜度道,“其实昨夜无天教是想仗着天时地利人和来围杀你还有云婵凤哥儿,也料到了千羽阁其他人会尽数赶来,与我们同仇敌忾。然姓卢的没能猜到,一开始这就是你和那位早就商量好的局,看似是无天百鬼围杀咱们,但直到最后才知道,是我们请君入瓮,围杀了百鬼剩下的四强。可惜了,他还是多留了一手,弃车保帅,用狂骨、山风、猫又三个人的性命保住了最强的人魂。”
“是这样没错,足以证明这个人魂对卢千机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一把刀。且此人行踪莫测,这么多年连我都从未见过他的真容。”胡亥看地瓜凉好了,就递了给我,“这一次没有遇上,那或许开春后咱们去到桑海,也就必须遇上了。”
“管他怎么样,是江湖第一,还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我只知道只要是站在无天教那一边的,开罪千羽阁,离死期都不会太远了。”我吃着甜甜的地瓜,没觉得在讨论的事有多危急可怕。
“比起百鬼,千羽阁还是个很年轻的组织,而且父皇手中清夫人为他一手栽培的那支虎豹军团倒现在都还是按兵不动,让人不能心安。”胡亥谦逊且实事求是地说道,“扶苏从都城中传来消息,他已经尽力在给鲲行的补给用度上为难缩减,但不是长久之计,也许咱们过完元宵就要立马去桑海了啊。”
我点头同意道,“也好,能早一点就早一点罢。但扶苏那位新夫人真的不是一般的难缠,这次去桑海还是带上晗儿罢。杜蘅性子软,高红雪又不会照顾孩子,除了自己我谁都不放心。”
胡亥思忖了一下,“也好,左右有个徐子婴维护,他也该是随我们出来见见世面的时候了。”
我们又继续说了些关于初晗的琐碎事,暂时把那些权谋算计忘在一边,直到月上中天,招架不住瞌睡虫的催眠功力,先后就寝入睡,在睡梦中等待明日阅兵的号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