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贼不灭汝不归。”
这是虞子期传给我的七个字。丝帛上生了淡淡黄斑,想是很早之前就已经传达过来。只是那时小乖没能找到我,寻寻觅觅大半年,虞子期居然还没有因为我没有回音觉得奇怪,真是心大。
转念想想,能让自己亲妹子孤身直入龙潭虎穴,虞子期的心何止是大,八成就是没有的。
在他们这种事业型男人眼里,国家大义永远都是第一位,他连自己的夫人之位都甘愿空出来以保自己不乱心神,牺牲个不听话不懂事的妹妹又算的了什么呢。
阳翟迎来了初夏第一场雨,乌云没有任何征兆地挡住星月,风夹杂着沉重的水滴砸下来。这场雨,并不小。
我慌忙带着小乖躲回屋檐下,心里莫名有郁结之气,冲动之余我转身拉开胡亥的房门,“你为什么要赶我走,是你把我带回来的现在又让别人劝我走,你不要我,我哥哥也不要我了,我究竟有多让人讨厌啊!”
说着说着牵动病气,咳得喘不过气。这病本是吃着鹤仙的药勉强止咳的,可一碰到心绪大动,还是发作得厉害。
胡亥散着头半干的头发,贪凉没有穿上衣,紧实的肌肉暴露在空气中,他的皮肤白得令人发指,光泽圆润,很招人流鼻血。他头也不抬地阅读手里的书简,仿若听不到我的声音。
我咳得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抚着胸口顺气,他这才放下书简,“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过来把药喝了。”他用手指点点身侧的药碗,“凉好了,别耽搁了。”
我一脸懵逼。
他极有耐心地离开枕席卧榻,亲自来扶我坐到榻沿,把药碗塞到我手中,懒懒地挑眉看我,“难不成还要我喂你么?”
眸中自有隐隐笑意,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不敢怠慢地一口喝干,苦得龇牙咧嘴,“你究竟是几个意思?”
他拍拍身后的竹席,“睡觉。”什么也不肯再说。
他素来有点闷葫芦,不想说的话你掐着他脖子掰开嘴也撬不出来半个标点符号,我便不去缠他,“我还没沐浴呢,全身都是汗,臭死了。”
“我命人给你烧水。”他洁癖地皱皱眉,起身披了外衣就要出去。
我忙拉住他,“外面在下雨,等雨停吧。”
“雨停要多久?难道今晚就不睡了么?”
“额,这个……”
他径直走出去,拉开门的手顿了顿,“你真的,不走了?”
我气哼哼地抄起枕头砸过去,“去你丫的,你就盼着我走是吧!”
他随手接过枕头砸回来,“乖乖等着热水。”
话音落在雨声中,雨大得听不到他的脚步声,却掩盖不住我的心跳如鼓。
恰似一刻钟后,我坐在热水中,屏风后面是雨声盖不住的胡亥平稳地呼吸,扰我心乱如麻,全然没有泡热水澡的心思,胡乱洗了洗就爬回席榻上。
刚闭眼,窗外突然炸起一声惊雷闷响,吓得我猛地全身收缩紧绷。而这真不是怂,更不是和那些小女生似的矫情怕打雷,但显然胡亥误会了。
“怕就靠过来。”
“啊?”
“……”
“可是,会热啊。”
“数三声。”
“我真的没有怕……”
“一,二……”
“你数数也不成,你一清白大小伙子哎呀呀呀——”
我在他两条长胳膊里挣扎半天,可这厮死沉死沉的,像是用了要我把勒死的力气。我使出吃奶的劲都没有结果,自暴自弃地扭过身子往他胸口猛扎过去。
来啊,比谁不要脸啊。
他如同收住陷阱般还起双臂,轻而易举地就使我睡在他怀里。我后悔已经晚了,我走过最深的路,就是他赵胡亥的套路!
这一夜,雨打风吹,折叶残花,一地狼藉。人们睡在屋里,各自相安无事。出奇安逸的夜,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平静中暗藏摧毁一切的力量。
等到破晓鸡鸣,人们还是照常醒来,去迎接他们并不能预知的未来。
晨间我感觉到胡亥从我身边抽身而去时,朦胧睁眼,他已经穿戴整齐,等着小厮打水来洗漱。
“你怎么不叫我?”我伸了个懒腰,从被窝里爬出来。
“叫你干嘛,我要去见颍川郡守,你个女人跟着合适么?”才一夜,六个时辰不到这人就又打回原形,不住地不耐烦。
我敲着床板抗议,“你少瞧不起女人,我今天偏就要跟你去,偏就要告诉你女人跟着多合适。”
他转过身冷冷横了我一眼,“听话,莫要闹了。”
谁跟你闹了!我火速起床,从包袱里取出早准备好的男装穿上,可我头一次给自己穿不太会,弄了半天还穿得拖拖塌塌,不甚猥琐。
胡亥看不下去,十根手指灵活地在我身上重新整理,袖口挽好,嘴上少不得唠叨,“翻袖口这么简单的活儿你以前不是常做么,真是笨死了。”
我正要跟他好好讲讲这给自己穿衣服和给别人穿不一样的道理,门外就传来小厮礼貌的叩门声,“公子,颍川郡守在外求见。”
倒是个懂事的,来得这样早。我正要去开门,就被胡亥不紧不慢地拉住,“知道了,我夫人还没醒,等她醒了我们就来。”我狐疑地看了看他,听他低声解释,“跟这种人还是摆一摆架子才是好的。”
我受教地点点头,为了有效拖延时间,就重新把他拉到铜镜前,大爷地叫嚣,“来,我伺候你这么多次了,你也伺候伺候我。”
他捏着梳子,“你找死。”
“不梳?”
“你说呢?”
“真不梳?”
“不梳。”
“那我可喊了啊,胡亥你个杀千刀的,居然打我!啊!还打脸……唔!”
“给你梳就是了,乖乖闭嘴听到没有。”
他服软这种事实在少见,我的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我的头发很顺,他手很轻,三下五除二就能梳好男子的发髻。
“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是一个人。”我望着铜镜里他沉默的面孔,有些愧疚有些心疼,“其实如果那个时候你肯听我解释,不跟我发脾气,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
他鼻子里发出个疑问的音调,“我若听你解释,不跟你发脾气,你是不是就不会被扶苏拐跑,你是不是就不会喜欢他了?”他笑得嘲弄,“当然不会。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初赵欣和你打赌拖你落水就是他暗中唆使的,目的就是挑拨光明台,利用你牵制我,使我再次孤立无缘,任人鱼肉。”
我惊愕地睁大眼睛,“你后来查过么?”
他点头,“每个细枝末节都仔仔细细查过,包括他与姓卢的勾结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不然你以为,我建立千羽阁干嘛?”
“那次你突然造访阳春院也是因为正在追击卢千机么!”我恍然大悟道。
“没错,可他被扶苏藏住了。我又不好直接抄了他家,而且鬼知道他会不会立刻抓住你当人质。”他微微侧过身,铜镜中的左脸轮廓如同神刻。
我有须臾的迷迷瞪瞪,不经大脑地又冒出了那句傻话,“胡亥,你是不是喜欢我?”
真想咬断这坏事的舌头。
果然,他像看神经病似的猛地退后两步,吓得结巴,“你你你,能不能别总是一开口就暴露你很蠢!”
我也不想的啊,我也很绝望啊。可是谁叫你老是做出些令我误会的事呢?这难道也要怪我吗!
“你就不能当我没睡醒说胡话吗。”我窘得无地自容,想打个马虎眼就把这事儿糊弄过去,“走了走了,咱们也浪费好长一段时间了,那个颍川郡守也该等够了。”
“一会儿去到那里,见了人你尽量不要说话,在一边听着就好。子高见了你这模样,一定会想尽办法挑事,一次两次你忍忍就是,忍不下去就使个眼色给凰娘,让凰娘收拾他。做事嘛,借刀杀人,自己兵不血刃最好。”他自然而然地走在前面,叮嘱我时比老太婆还啰嗦。
不过他说得大多在理,我拣两句重点牢牢记住,特别是对付子高那一段,记得非常牢实。
远远观望前院中一行清一色官服男子,领头那个看起来年纪轻轻,意气风发。身姿挺拔俊逸,近看那五官生得也极其周正,唯独脸色白得不太自然,既不是病态也不是天生,反而像是……纵欲过度。
我为自己得出的结论感到羞愧,萍水相逢,初次谋面就对人家有这样不善的揣测,是我思想太阴暗猥琐的问题。
然而事实证明,我的结论起码对了一半。这个颍川郡守诚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登徒子。从见着我的第一眼,便不顾左右,直勾勾地望过来。看得我手足无措,抖开顺手摸来的绸扇,尴尬地掩住半张脸。
胡亥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带有提醒性地轻咳了一声,没反应,又咳了一声还是没反应。一旁子高看不下去了,帮忙重重咳了两声,这才唤回郡守的魂。
“在下颍川郡郡守陆晰,见过胡亥公子,高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