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时胡亥还没回来，董淑贞派人来禀，今夜皇帝下旨要胡亥留宿东明殿。我的心情本就糟糕，这样一来更是烦闷。我手中把玩这个珊瑚手钏，了无睡意，便和云婵寻了副棋，对弈打发这漫漫长夜。

从前我的围棋是虞子期教的，那货耐心很差，教我的时候总要骂我笨，不知变通。后来去了阳春别院，有幸和李葳葳那样耐心好的人下过几次，精进不少。但回宫后，胡亥还不晓得我会下棋，便一直荒废了。而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云婵也会下棋。

“从前我和夫人下棋的时候你都在一旁不说话，把这好棋艺藏得严严实实的。”我们一个时辰就下完三盘，每一盘都是我输得一败涂地。

“不是我的棋艺好，而是你心中的事情太多。高红雪已经疯魔了，你又何必在这种大好的时候心软呢？”云婵神色平静如水，捻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

我痛苦地揉揉脑袋，拿着棋子斟酌半天才放下去，“像她这般倒贴上来让我利用的人，我活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只是我心虚呀，要有一天，她知道蒙毅心里根本没有她，是我在骗她，她别反过来把我撕成碎片。”

“那便趁这个机会，把她钳制得死死的。”云婵再落一子，这是一步好棋，立马将我围得水泄不通，无路可走，“你明明已经想好了对策，明明可在刚刚那一子反败为胜，但你一念之差还是放弃了那个机会。你，到底在怕什么呢？明明你的身后，还有主上，还有千羽阁，区区一个高红雪，何足为惧？”

“她是我恩师的女儿。”我叹了口气，道，“我相信恩师他，一定不想让她为仇恨而活得面目全非，更不愿意知道是我一手把他的女儿推上了复仇争权夺利的路。”

“这条路是她自己要走的，你不帮她，她还会找别人。如果我是你，宁肯让她在自己的掌控之下，也不会叫她飞蛾扑火，踏上别人设计好的歪路。”云婵说这话时，面色还有一丝波澜，沉静如秋叶。

对啊，我确实忘了，卢千机在不久前私底下也是找过高红雪的。高红雪在他和我之间选择了相信我，而我却因为愧疚和心虚差点把一个暂时的盟友变成了永远的敌人。果然顾虑太多的人，在这高墙大院里是很容易送人头的啊。

我仰身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冥思苦想得把头发都揉乱了，长叹一口气再坐回来，“也罢也罢，替我做件事吧。”

“你说。”云婵凑了过来。

不就是搞事情嘛，我之前看了那么多宫斗小说宫斗电视剧，满肚子坏水还愁没个坐山观虎斗的计策么？正好脑子里想起个于麻麻的弱智伎俩，但用于对付郑夫人这样的深宫妇人，宫斗文里越高深阴险的计谋，越弄不动她，倒不如利用我们本身自己人自带的技能，整点简单的招。

我的招很简单，宫中御花园有个叫请凤台的地方，不高不矮，就是那种摔下去死不了但也能断胳膊断腿的那种。我就让云婵去知会杜蘅，除夕之日时由她去哄皇帝下个旨意，请阖宫妃嫔去那里做个宴会，不是大年初一，皇帝正宠着杜蘅肯定会答应给她这道圣旨。郑夫人被圣旨压着，自然不敢不去。

我再在明夜让云婵打扮成郑夫人身边方巧云的样子，跑去请凤台给那的栏杆做点手脚，顺便被守卫发现了留个证据再溜走。等到除夕时，再造成个郑夫人推杜蘅下去，然后被高红雪眼疾手快救下的局面。众目睽睽之下，又有守卫看到方巧云毁坏栏杆的证词，郑夫人百口莫辩，如果运气好的话，高红雪便能凭借此事复宠了。

至于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我，还有云婵这个案犯，那时已经和胡亥等人聚在千羽阁吃饺子了，置身事外，对宫里的事一概不知。

为保万无一失，我等云婵出去后就熄灯上榻，做出光明台早早歇下的样子。我白日睡了会儿，晚上就很睡不着，在榻上折腾到将近子时，才勉强浅浅入了梦。

我正在梦中云里雾里找睡眠感，忽然身侧一凉，明显多出了个人。我下意识地翻身回去，是我非常熟悉的且令人心安的气息。

“你怎么回来了，就不怕明天赵欣去告状？”我迷迷糊糊地嘟囔着去搂胡亥的脖子，管他身上冷不冷，就是要凑过去。

“不回来还能去哪，董姑母真是比姓卢的还难缠，累死我了快睡吧。”他小小地抱怨完，没多久就陷入睡眠当中，我悄悄睁开眼，说不出的满足。

次日一大早，为了防止赵欣和董姑母来找事，我送了胡亥上朝，就赶紧打包好行李，安排车马，带着初晗出宫去了千羽阁。云婵昨夜连着跑了两个地方，替我费了不少口舌和力气，起得太早不大吃得消，上马车的第一时间就倒下睡着了。我怕她磕到脖子，就把她的脑袋抱过来枕在自己膝上。

初晗也起得早，睡意朦胧，为了昨晚我凶他的事情还不敢同我说话，我心下不忍，也一块领到身边轻声细语地哄了一会儿，才让徐子婴抱过去。一路并不算周折，顺顺利利地就出了城，进了咸阳后山。

千羽阁里的大家还不知道我们要来，待马车停住，我走下来时，正在和鸳儿鸯儿打雪仗的燕离弥离罗，就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我打量了一下弥离罗那只还严严实实捆着绷带的手，又四处看看，发现千羽阁中连伯兮都没在。

“夫人，霍云婵……”弥离罗赶紧把手中的雪球往身后一藏，满脸堆笑地喊我们。

云婵不理她，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揪住燕离的耳朵，“溪姐千叮咛万嘱咐，小弥伤好之前手不能乱动，不能受凉，你是没有长耳朵还是故意要让小弥落下个病根啊。她十五岁不懂事，你都快二十岁了，难道也不懂事么？是不是想让我哥的鱼藏剑在你脑袋上再开几个窟窿，你才长记性啊%&；*……”

我和初晗从没见过云婵一口气说那么多话，还全是教训数落人的，一时目瞪口呆地站在旁边，突然开始担心未来她和子高的婚后生活，以及他们儿女子孙的耳朵。

“初晗哥哥来啦。”鸳儿和鸯儿见了初晗就没心没肺地把燕离和弥离罗都忘在一边，兴高采烈地扑过来。但就算你们心智和身体都停在了六岁，也不要忘记了自己跟弥离罗差不多大这个事实啊。

我眨眼的功夫，就见到弥离罗想要趁我们不注意开溜，连忙皮笑肉不笑地叫住她，“小弥，你要去哪？年轻，身体好就是不一样啊，敢这么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看来桑海是真的不想去了是不是？”

“不不不，”她一听我不让她去桑海，就急得就差没抱着我大腿哭闹，“夫人呐，都是燕离那个混蛋逼小弥的啊，不是小弥自己要出来玩的，夫人千万不要告诉溪姐和霍天信，也不要和主上说不让小弥去桑海呀，都是燕离的错呀。”

“弥离罗，你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小滑头。”燕离听到弥离罗颠倒黑白地一通胡说，恨得眼睛都红了。

徐子婴看着我们吵吵闹闹，不敢相信这就是让武林闻风丧胆，听到名字就落荒而逃的千羽阁。说实话，我也不太敢相信，这些不着调的家伙，认真起来打架，真的叫人两股瑟瑟，抖如筛糠。

“溪姐他们呢，都上哪去了？”等云婵数落够了燕离，才问出了连我都很想知道的这个问题。

“明儿不就除夕了嘛，鸳儿和鸯儿闹着要吃饺子，放鞭炮，溪姐就和隼叔上街去买饺子皮和酒菜了。伯兮那个大懒虫还在睡着，鸩少去接芜姬和鲲鹏回来过年啦。现在你们也回来了，就差主上，凤哥儿还有子高公子咯。”燕离边揉着自己红透了的耳朵，边迎了我们进入千羽阁。

阁中炭火供应很足，比外面暖和多了。睡在三楼房间的伯兮听到动静，也从被窝里爬起来，披了外衣就下来招呼我们。云婵娴熟地从厨房翻出了茶叶，煮好热茶端上来，伯兮受不住茶的苦，很快就从睡意中精神抖擞过来。

“夫人和小公孙来时，吃过早饭了么？”伯兮问道，他素来话少，连霍天信和云婵在他面前都算是话多的，听他这句关心跟中奖似的令人激动。

“在马车上吃过一些了。”我赶紧答，然后转头问燕离和弥离罗，“溪姐和隼叔离开之前给你们做早饭了么，或者我该这么问，你们俩吃早饭了么？”

“我们一向不吃早饭的，又不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吃了饭饱神虚，可没劲儿了。”燕离笑嘻嘻地答我的话，这话就是驳伯兮的面子，下一秒我就看到他头上挨了记拳头，倒在地板上哭笑不得。

我真是无话可说了，便要去马车上拿落在那的本来留给胡亥的糕点盒子，走到一半，见徐子婴初到千羽阁有些拘谨，便一块叫上他帮忙。

走到马车旁，便听他问，“世人虽知千羽阁的蛮狠强大，但连扶苏公子都不能查到千羽阁大本营的具体位置。夫人为何如此信任我，就不怕我出去之后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么？”

“你既然这么问那就说明你不会这么做。”我把其中一个糕点盒子交在他手上，笑意深了几分，“你也看到了，千羽阁的人在外面个个都是刀尖舔血，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但其实他们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会哭会笑，会珍视每个对他们好的人。子婴，你对晗儿的好，对晗儿的照顾我都看在眼里，我又为什么不能相信你呢？”

徐子婴被我问得脸莫名红了起来，别扭地转过头，不回答。我并不知道这个率性冲动又不乏仗义细腻的少年此刻在想什么，但我隐隐我察觉他对初晗有着和别人不大一样的情愫。

小心翼翼又无比珍视的情愫，让我暂时不敢也不忍心去点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