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之症先发于咸阳城外村民圈养的猪狗之间,后来误染至人身,大家都当时普通风寒,没有重视,却是接连传染,均是高烧不退,胸闷厌食。据说城中也已经有了相似症状的患者,消息是千羽阁传来的,欧阳溪和容夙已经先去为百姓看诊观察。
胡亥和子高都失了上朝听政的权力,便只能表现得无心插手,****在武场藏书阁厮混。我近来身子懒得仿佛是快要化掉似的,乏力得不愿动,便终日闷在光明台,不与他们同去。
宫中华阳殿垮下来,一时夫人尊位上没有个有子嗣且资历深厚的人来执掌大权。于是皇帝就破格提了入宫时日最久且有子嗣的宜良人为夫人,暂代后宫之事。由楚夫人高红雪从旁协助管理。宜夫人本就不是雷厉风行之人,明面是她在打理后宫,其实实权都给了高红雪。
这可忙坏了高红雪,闲了宜夫人和杜蘅。宜夫人为着郑夫人之死暗自伤心,不愿见我,就只有杜蘅和池公主闲来会到光明台与我说话。这回是杜蘅来腻了光明台,非要将我拉去了她的蓬莱殿。
我瞅着养在院落中几株幽兰,正是含苞待放的时候。杜蘅正亲自提了水桶,挽起宽大的袖口,给花浇水。她的动作轻柔若无骨,皓腕如凝霜雪,在温和的阳光下焕发生命的勃然美丽。
“陛下很久不来了么,你竟然有闲工夫打理花草?”我啃着宫娥端来的杏子,都还是没熟透的东西,酸得我牙都快掉了,“连东西给的都这般惫懒,那些酸杏来糊弄你。”
杜蘅不在意地盈盈一笑,“前朝事忙,你眼看我和楚夫人得宠,其实陛下每月来后宫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而且他像是已经厌了我,从郑夫人死后就再没来过了。他不来更好,我也乐得这样长久的清闲下去。”
“可你到底是一国公主。”我喃喃道,郑夫人已倒,她和高红雪不必在被我利用,我也终能放下心中之埂,与她这样单纯的人交心一番,“郑夫人也已经走了快一个月了吧,陛下不进后宫估摸着是伤了心。”
“伤心?或许吧,可我从没有觉得陛下爱过后宫里的任何人。”杜蘅诧异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旋即又笑道,“至少,我从没有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过,他看我们这些女人的眼神从来都是居高临下,没有温度的。我们不过是依附他生存的奴才罢了。”
我看她神情淡得看不出在意,便继续磕酸杏,“陛下是帝王,爱与不爱,或许他自己都分不清了。不过我知道,他不来你就最开心,只要你开心便是好了。”
“我听说王翦将军前天向陛下提了告老还乡,这事是真的么?”她放下手里的木瓢,走过来与我同席而坐,她问王翦无非是在为蒙毅,为蒙家考虑,大秦两门猛将,其中王氏第一元勋王翦离去,对蒙氏只有利没有弊。
我沉吟片刻,想通透道,“我夫君已经不入朝听政月余了,但王将军告老还乡这么大的事我们还是略有耳闻。外面瘟疫愈演愈烈,这老将军选在这个当口提出辞官,想必陛下心中肯定有气,王氏余者恐怕短时间内不会有舒心日子过。也不知老将军是听了谁的谗言,做了如此昏聩的决定。”
“在此之前除了那些与王将军交好的大臣外拜访过他,还有一人,不得不称之为奇。”杜蘅压低声音与我说,我暗自心惊她身坐后宫怎的对前朝之事比我还了解。
“谁?”但我也很好奇,她所说之人是谁。
“明葵夫人之夫,中车府令,赵高。”她神秘兮兮地轻声吐字。
“赵高……”这个名字总是时不时在我和胡亥耳边出现,却像一阵虚无的风,转眼就消散忘却,“这人一向城府极深,连我和夫君都不曾摸透过,还真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无论是按历史还是按如今处境,赵高怎么算,都该算在胡亥的阵营中。而蒙家兄弟却是效忠于扶苏,赵高劝走了王翦以打压王氏,已是偏帮了蒙家,虽与胡亥无关痛痒,但如此反常的举动究竟为何,我说不上来。
“哎呀,你方才还嫌这些杏儿酸,怎么都快要被你全收到肚子里了?”杜蘅瞧着我面前快空了的果盘,惊奇地取笑道。
“我也不晓得呀,就是想吃,停不下来……”我和杜蘅正要继续往下说,忽然殿门外闪进来个姜黄色的身影。我条件反射地抬眼去看,竟是赵欣衣着光鲜地来拜访杜蘅了。
以前她除了郑夫人,从不睬其他宫妃,此时此刻,没了郑夫人,果然是要再出来寻求别的靠山倚仗了。宜夫人听惯了子高吹的耳边风,不喜欢赵欣的脾性,不爱见她。而高红雪终日事忙,嫌她添乱,一直避而不见。她想来想去,也就只能想到杜蘅这个丽夫人了。
“你怎么在这里?未来府中的事情都忙完了么,跑来丽夫人这里躲懒。”她用鼻子发出一声轻蔑地嗤笑,想是把我当做和她一样来巴结杜蘅的了。
“是本宫邀虞姬来的。”杜蘅和气地微笑着替我还了一句,在宫中些日子她倒是学会不少应付人的法子,“本宫之前还不知道,原来虞姬你还有这样的事务在身上呀,真是耽误你的时间了。正好,本宫也该是时辰午睡了。”
“是,那贱妾就不叨扰夫人午休了。”我顺着她的话起身行礼,再向赵欣安分地告礼而去。
赵欣就这么又被三言两语给打发出了蓬莱殿,我在前面还没走出二十步,她就追了出来。她身上的香味用的是时下宫中最流行的百蜜香,用春日百花花汁花蜜压榨调制,其味香浓欲醉,千金难买。凑近我时,我却只觉那味道浓得令人发指,止不住想吐。
还没等她开口教训我,我就失礼地歪过头趴在云婵的手臂上干呕起来。胃仿佛是被大浪击打得摇晃垂危的船,呕了几下都没安定。连脑袋都又开始不住地犯晕。
云婵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见我不起,便干脆将我背在背上,对赵欣道,“我家夫人身体不适,要回去休息了,还请明葵夫人见谅。”也不等她同意,就带着我一路小跑地往光明台走。
“虞凉思!”赵欣在我身后气得仿佛快要爆炸了。
待走到赵欣追不上也看不到的地方,云婵才将我放下来。我靠着墙壁稍作休息,却几时都缓不过那一阵头晕。
“你倒越来越会演戏了,好了,赵欣没有追上来。”云婵当我是为了避开赵欣而做的戏,竟若无其事地取笑我。
“我是真的不舒服……”我没好气地笑骂道,“最近不知怎么了,老是无故头晕乏力,闻到气味重的东西就想吐。你说,我是不是也沾染上那瘟疫了。”
“胡说!”云婵斥道,“你身处深宫,与瘟疫之源绝缘,哪里有这样的可能。别说这些瞎话来逗我玩。若是真不舒服,那就回去召刘御医来看看好了。”
“不行,”我坚决地摇了摇头,“刘御医近日一直都在为救治城中疫病焦头烂额,且听说他那里已经有些眉目了。我不过是这几日忙那些乱麻般的事累过头了,自己歇息歇息就能好,不要为了一个我就去耽误了刘御医救治一方百姓的时间。”
“城中还有溪姐呢,你担心这么远做什么,你若再不听我的,我就去告诉主上,让他做主。”云婵还是执意要请刘行知来。
我急忙拉住她,厉声阻止,“绝对不行,我不过是太累了。眼下瘟疫泛滥,若是叫心怀不轨的人谣传出去说我得了疫症,无药可救还会殃及他人怎么办。流言可畏,若真被人如此造谣,就正好让他们抓住除掉我的时机了。我身体康健着呢,不要小题大做啊。”
“你非要活得如此谨慎?”云婵心疼地咬了咬嘴唇。
“非常时期,若不是那劳什子瘟疫,就算是无病无灾,只要能补身体,多烦的刘行知我都见,多苦的药我都喝。好了,咱们回去吧,记住,莫要同胡亥说,他要是犯傻发犟,谁拉的住嘛。”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与她一同慢慢走回了光明台。
还没等到天黑,东明殿那边果然遣人来“关心”我了,云婵就照着我交代地告诉了她们,说我是中午吃撑了,反胃闹腾的。可赵欣抵死不信,非要叫我过去,找御医来看诊。她抬出正室的身份压我,而胡亥此刻也不知跟子高去哪里浪了,不见回来,我只好乖乖去了。
“你和夫君常在一处,你若是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病,不慎再过给夫君,那可就麻烦了。”赵欣把话说得深明大义,令我实在不能反驳,只能伸出手任由那御医把脉。
这厮却是个我从未见过的生面孔,把脉时眉头渐渐收紧,看得我一阵心惊胆战。
不行,就算这一刻我真染上了什么,也绝对不能让赵欣的人知道,拿来做文章!
“夫人多虑了,妾身与公子****形影不离,但妾身常在宫墙之内,不像公子能四处游走,想来若是真沾染了什么,那可不就是太奇怪了么?如若公子计较起来……”我也将话说得话里有话,既是回怼赵欣,更是提醒那御医,若胡乱看诊,当心牵扯了胡亥,吃不了兜着走。
那御医很是乖觉,听我说完就立马收了手,老老实实回答,“侧夫人便是这几日操劳过度,加上饮食不规律,这才造成了时时头晕目眩,想吐等症结。还请侧夫人就此劳逸结合,注意饮食规律便可。”
“无需用药么?”我故意问道。
“是药三分毒,侧夫人只是寻常劳累过度,无需用药。”他继续恭顺地回答,连头也不曾抬起。
我这才安了心,看到赵欣一脸难看,更是觉得畅快。